瑜珠 第63節
原本酒樓的三樓是一間間隔開的雅間,她將這些雅間拆了重修,將其變成了幾間可供人休息的臥房,繡娘們午時累了便可在臥房中躺會兒,補足點精力。 她給自己也留了一間臥房,是臨窗能瞧見樓下永定河的一間。 臨近日暮閉市的當口,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有的是在店里干活的小二,有的是在街邊擺攤的小販,瑜珠很喜愛一個人趴在窗上,安靜地瞧著這些人間煙火,隨意輕輕地一嗅,便宛如自己也身在其中。 她在樓上靜坐到快要用晚膳的當口,才打算收拾東西回家。 夏日里,她的成衣鋪子中每日都有她自己親手做的各色糕點與梅子湯提供。前幾月倒還好,糕點與梅子湯大家都能吃的差不多,如今入了盛夏,大家吃糕點的興致便都好像漸漸消弭,唯有梅子湯喝的更快了,每到夜里收拾,都是好幾碟的糕點與只剩個空殼子的梅子湯桶。 家中最近多養了幾只雞,瑜珠瞧瞧今日剩下的荷葉糕,覺得若是回去也沒人吃,那便只能將它們掰碎扔給雞吃了。 糕點過了夜便會變味,尤其如今天熱,第二日便是斷斷不能吃的。 她心下這般想著,將鋪子關上門鎖好,收好鑰匙,正打算上馬車,在將將要抬腳的間隙,卻聽見一陣陣狂亂又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達達而來。 她抬頭,原來是一群腰間掛著刑部鐵牌的官差,一個個自她的馬車旁飛速掠過,不曾有一下停歇。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記憶中有個場景,與適才的情形一模一樣。 只是她不想去想。 她拎著食盒,垂首看著腳凳,再次打算抬腳上馬車,結果又有一道馬蹄聲向她這邊而來。 這次她不曾再抬頭,踩著腳凳甚至已經上了一個臺階。 但是她聽見馬蹄嘶鳴在自己耳側,清晰刺耳,上馬車的動作終究頓住,慢慢回首—— 作者有話說: 問:為什么給糕點那么多描寫呢? 答:因為那原本給雞吃的東西,最后會進了周狗的肚子…… 第68章 是糕點 不如給乞丐吃吧 有人想見你, 即便跨越千山萬水,重重阻礙,也一定會面容燦爛地來到你的跟前。 三年不見, 瑜珠再次見到周渡, 只覺他又變回了自己最初認識的樣子。男人翻身下馬, 立于皎皎月色之下,高大, 威嚴, 神情冷峻,就連擺動的披風邊角都透露著他的嚴肅與不近人情。 可是見到瑜珠的那一刻, 他笑了。 不知道他是趕了多少的路, 如今滿臉都掛滿了汗珠,大步流星地走近了, 又與她隔著三尺的距離, 道:“瑜珠,我回來了。” 是啊, 如今一晃都已經三年過去, 他又從閩州回來了。 瑜珠想起午后長寧伯夫人說的那些,她原以為,此番回來的只是周家一家, 并不包括還遠在閩州的周渡, 不想,他也一并回來了。 “回來便回來吧。”她淡道, “你回來了,我難道還要歡天喜地地迎接你, 為你接風洗塵嗎?” “不必。” 三年不見, 這男人當真又重回了他最初的模樣, 冷靜地應了她的話,明厲的眼眸便向下,掃見了她手中抱著的食盒。 瑜珠注意到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將食盒垂下,蕩在自己裙邊。 “周大人若是沒有什么事,我要回家用飯了,你請自便吧。”她敷衍地說了句,轉身便想離開。 周渡卻幾步走近,停在她的腳凳邊,道:“我也還沒用飯。” 語氣中盡是期待她能邀自己共用晚膳的意味。 可瑜珠哪里會如他的意。 “沒有用飯,周大人去用就是了,與我說道做什么?” “我回京匆忙,家中一切都尚未來得及整理,身上也沒帶多少銀兩……” “那你不如去乞討來的方便。” 瑜珠不耐煩地打斷,只覺男人果然不能看表皮,瞧上去人模人樣的,背地里還是狗見了都嫌的性子。 她的眼睛比月色還要清冷,就這般望著周渡,見他比城墻厚的臉皮巋然不動,只盯著她手中的食盒瞧,禁不住瞪了他一眼。 “這里頭是空的,你別想了。” “嗯,不想。” 知道她是真的不會與自己用飯,周渡輕抿了下唇,眼中除卻見到她的欣喜,便只剩說不清道不明的寵溺。 三年他都熬過來了,如今能重新見到活生生的瑜珠,他已經感到萬分慶幸,怎么可能還會去強求她更多。 他眼中的笑意矜持,道:“天色不早了,那你快回家用飯吧。” 莫名其妙。 瑜珠奇怪地又瞧了他一眼,選擇不再搭理他,轉身又抱起食盒上了馬車,沒有絲毫留戀地吩咐車夫離開。 馬車緩緩行駛在夜晚幾近無人的鬧市,將站在原地的周渡甩的很遠。 然而他沒有動,眼睜睜看著它消失在街角,望著冷冷清清的大街,以及頭頂上隸書所纂的“清河布莊”四個字,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逐漸拉平,滿眼皆是沉靜。 很快他又重新上馬,往京兆府的方向去。 瑜珠坐在馬車中,卻仍在回味周渡適才那句話的含義,直至感覺馬車駛過了街角,她才敢掀起簾子向后張望一眼。 但已經過了街角的馬車,自然不可能再看到街那頭的風景。 她又悄無聲息地放下簾子,琢磨周渡今日究竟為何要來找她,還說些絲毫沒有意義的話。 只是為了要看一眼她嗎?瑜珠想不通。 她其實從不認為周渡是愛自己的,甚至三年前,他在祖母的喪席上跑來救自己,不顧病痛也要上山來告誡她,她都不覺得他是愛她的,頂多那算負責任。 因為她曾是他的妻子,所以她逃走的時候,他才會來找她;因為她曾是他的妻子,所以她出事的時候,他也愿意拿自己的前程保下她;因為她曾是他的妻子,所以她被人綁架的時候,他能不顧一切地來救她……可那都只因為她是他的妻子,他曾經對她,有所虧欠。 如今他們三年未見,即便是有再多的恩怨也已經消磨的差不多了,至少在瑜珠自己看來,她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將周渡當成是個普通的陌路人,將周家當成是個尋常笑話一般的家族。 她不想再同周渡有什么瓜葛,也不想周渡再來打擾自己,她想平平穩穩地過完這一生。 所以她不明白周渡為什么還要來找自己。或許適才是該跟他吃頓飯的,她想,至少得把話都挑明白說清楚了。 她帶著關于突然出現的周渡的滿腹心事回到家中,家中自有早就做好的熱飯熱湯等著。 她將周渡的事情暫時撇到腦后,照例將帶回來的食盒放在桌邊,問云裊道:“今早家中留的茶果子,你們可都吃完了?今日鋪子里還是有剩,這兩日我得抽空瞧瞧新花樣,不能再這般下去了。” 每日都剩下許多的糕點,既浪費東西不說,又說明這糕點已經討不到客人的歡心,瑜珠連續觀察了好幾日,早就已經決定要換掉它,改成同梅子湯一樣可以供大家消熱解暑的東西。 云裊搖搖頭,告訴她:“今日我在家中管家,糕點便同以往一樣一直放在廚房,大家卻都懶得吃,倒是冰鎮梅子湯,實在喝的快。” “可也不能只做一樣梅子湯。”瑜珠邊犯著愁,邊將食盒交給云裊,“那這些東西,想來也是沒人吃了,去掰碎了扔給雞吃吧。” 云裊卻道:“雷大娘今夜家中有事,早早將雞都趕回雞舍,關了起來,想必已經是不用喂了。” 瑜珠不想自己的糕點,竟是連給雞吃都已經不能夠了,沮喪地托著腮,居然開始后悔,想著那當時給了周渡吃也不是不行,反正是沒人要的東西…… 云裊見她憂愁,提議道:“不若就將東西放到門外,看看夜晚有無路過的小乞丐,愿意自己撿著吃?” 瑜珠眼前一亮,卻又遲疑:“乞丐會走到這巷子里來嗎?” “會,我聽阿瑤說,她們之前餓極了的時候,搶酒樓后廚搶不過那些男人,就只能整日在大街小巷中來回穿梭,巴望有錢人家的后門口,希望他們能扔出點吃的東西,叫他們隨便吃上一口。” 阿瑤是瑜珠去歲從難民堆里撿回來的小丫鬟,是個眼睛很大的苗疆少女。 瑜珠聽完云裊的話,點點頭道:“那就放到后門去吧,看看今夜有沒有人能拿去吃了。” 云裊立時照做,將整個食盒都擺到了靠近廚房的后門外。 瑜珠終于可以放心用飯,提起筷子想要給自己夾個菜,望著滿桌熱騰騰的食物,卻突然覺得胸悶,一時也沒什么胃口。 明明在鋪子里的時候還覺得餓了,她摸摸自己肚子,想,定是因為見了一面周渡的緣故。 煞風景的人,也影響她用飯的胃口。 她強撐著吃了兩口,便又實在難以下咽地放下了筷子,望著這些都還沒怎么動過的菜肴,心下不禁開始唾棄自己的浪費。 想起云裊的話,又看看眼前這些都沒有怎么動過的佳肴,她想,不若就將沒吃過的這幾盤,也放進到食盒里。 是夜已深,她用端屜端著幾個盤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后門。 因著十分害怕會與流浪漢面對面碰上,造成人家的尷尬,所以她拉門的動作完全可以稱作是躡手躡腳,活像個剛從人家里出來的小偷。 后門黑燈瞎火的,也無人常年看守,開門的時候,瑜珠已經緊張到能聽見自己逐漸加重的喘息。 她扒在打開的門框上,想悄悄張望一眼究竟有沒有人,不想她的動靜早被蹲在門外的人發現,那人早早地抬起頭,迎接住她突如其來的探視。 四目相對,很是尷尬。 瑜珠趕緊將腦袋縮回去,覺得自己實在對不住人家,想起自己適才看到的樣子,卻突然頓住。 那個乞丐,長的似乎有些許眼熟,而且衣裳穿著什么的,似乎也并不差……她心下有些起疑,端著端屜的手再次緊張到有些冒汗,從不曾關緊的門縫中再次探頭望去,又再次不期而遇,對上那雙黑夜中過于沉靜的眼睛。 她終于徹底愣住,端屜差點沒拿穩。 周渡剛從京兆府回來。 他因為在閩州的三年間抓了不下十幾個貪官污吏,幫閩州的縣府衙門庫銀充盈了三倍,組織百姓們修建堤壩,動工開路,而得到了閩州百姓們的一致認可與愛戴。 這回回京,是因為春日的時候閩州山洪突發,他舍生取義,親下田莊救助百姓,而被閩州的太守徹底認可,太守為他寫了一封舉薦信,懇求皇帝將他召回上京。 皇帝便當真又將他召了回來。 他如今在京兆府任職,是京兆府的少尹。 適才他不過去京兆府看了一遍,便又轉來了這座他曾送給瑜珠的宅子,他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再見瑜珠一面。 這座宅子是當初瑜珠離家出走的時候,他籌謀著,若是她真不想再回到家里,他便帶她住到這里的。哪想,瑜珠不僅僅是厭惡周家,更厭惡的,是他這個丈夫,她連見他一面都覺得惡心,又怎么可能會答應與他回上京,與他再住在一起。 現如今這宅子是瑜珠一個人的,他倒也覺得圓滿,好歹瑜珠是真的住進去了。 他在宅子外不斷徘徊,前后左右地轉著,知道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這么晚了,她怎么可能還出來。 可是,他就是想離她近一點,多靠近她一點,三年不曾見過的思念在他心底里生根發芽,早就已經如參天大樹一般茂密。 等他第三次轉回到后門的時候,他瞧見這里多了個食盒。 長的有些許像瑜珠在鋪子前抱著的那個,他不做更多猜想,徑自蹲下去打了開來。 是糕點。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