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珠 第26節
她遂垂下目光,乖順道:“是。” 周韶珠捏著信,眼中的狡黠與笑意藏都藏不住,志得意滿地帶著自家大哥的信箋施施然離去,留下瑜珠還站在廳堂中,陪在溫氏身邊。 溫氏又頭疼地撐起腦袋,見她還不打算走,生了銹的腦子終于靈光了一回,問:“你是有事想要求我?” 見她終于主動問起,瑜珠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明日城東有場雪梅宴,黎陽侯府的五姑娘托人送來請柬,兒媳想著,在上京這么些年,還不曾看過多少的梅花,便想隨她一道,出門看看。” “這才剛入冬,哪就有好看的梅花看。”溫氏兀自嘀咕了句,想直接駁了她,眨眼間卻又想起適才那封不曾落到瑜珠手中的信箋。 她沒說實話。 周渡的信中其實提到了瑜珠,只不過不是問她身體康不康健,過的開不開心,而是囑托溫氏,請她務必要好好待瑜珠,還同她說,她想出去,偶爾也得放她出去,她不想叫趙嬤嬤跟著,偶爾也得叫趙嬤嬤歇上一歇,不要將她看的太緊了。 字里行間,說的她就像是個虐待兒媳、與她萬般不好的惡毒婆母似的。 她不喜,便沒將信給瑜珠看。 但她今日既都說了想出門,那她想,她還是該聽明覺的話,適當放她一放。 不然萬一,將來等明覺回家問起來,瑜珠在他身邊耳旁風一吹,說她整日禁錮著她,那她可真是百口莫辯。 周渡不是周池,他心里有自己的一桿秤,做什么也從來不需她cao心,反倒是她,偶爾脾氣暴躁,還得兒子給自己拿主意才行。 她不能因為瑜珠,跟明覺鬧了別扭。 于是她同意了瑜珠的事。 但同意之余又不忘道:“記得早些回來,家中近來事不少,免不了到處需要人手,你既是長媳,總不能一直袖手旁觀的。” 瑜珠自然應下:“是。” 便這樣,翌日清晨天不亮,瑜珠便起身,去了清水居里的小廚房,親自下廚給黎容錦做了一整個食盒的糕點。 她記得黎容錦口味清淡,略喜甜,這點同她倒是挺像。 正好錢塘江南的糕點都是甜而不膩的口味,她自小便跟著娘親做,也會做上許多。 桂花糕、荷花酥、梅花糕……一樣不過兩三個,她便裝了滿滿一個食盒。 云裊在邊上看著,不禁流口水道:“小姐自打到了周家,便許久未曾親手做過糕點了,黎姑娘真是好福氣,比姑爺的福氣都要好呢。” 她話一說完,瑜珠的臉色便僵住了。 當初娘親教她下廚的時候,便是時常在她耳邊念叨。 “我們家瑜珠真是心靈手巧,做什么都是一教就會,將來不知要叫哪個郎婿娶去,定少不了他的口福。” 可惜,自從她嫁給周渡之后,還一次都未曾給他下過廚。 不過也不可惜。 瑜珠想,這樣子的丈夫,有不如無,算什么正兒八經的郎婿呢。 她的手藝,是要留給心上人,留給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的。 她捏了一塊尚還冒著騰騰熱氣的桂花糕,塞進云裊嘴里:“黎姑娘有的福氣,你也有,快吃吧,吃完咱們一道出門玩去。” 此時的云裊還尚不知自家小姐的打算,傻乎乎點著頭,喜笑顏開道:“好!” — 今日這場雪梅宴,雖是黎容錦請的江瑜珠,但要論它真正的主人,還是御史李家。 黎容錦只作為客人,與瑜珠坐在一張席上,打開她的食盒,高興到合不攏嘴,邊吃邊道:“我少時曾有一段時日長在江南,家中外祖曾是姑蘇那邊的太守,所以格外愛吃淮揚菜,不想到了上京這等中原的地方,眾人竟是喜咸的多,好長一段時日都適應不了,后來家中為我專門尋了一位做淮揚菜的廚子,這才治好了我的嬌氣病。” 她一連嘗了好幾個瑜珠做的糯米團子,忍不住稱贊道:“瑜珠,有你當真是太幸福了,你這做茶果子的手藝,絲毫不輸我家專門做糕點的師傅!” 瑜珠笑笑:“你若喜歡,日后我常給你做。” “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黎容錦立馬道,“說吧,你是有何事想要求我?” 瑜珠眉眼淺笑,既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知道,自己唯一能尋求幫助之人,唯有眼前的黎容錦與時常呆在宮里的五公主。 五公主聯系不便,又沒有黎家與蕭家的這層關系,所以見到的機會也少,所以,其實只有黎容錦,是她最后的希望。 于是再難以啟齒,她也只能硬著頭皮道:“還真有。” 黎容錦一噎,睜著圓咕嚕似的大眼睛水靈靈地望著她。 瑜珠心下做了一番掙扎,望了眼亭外與云裊站在一處,時刻等著跟上她的趙嬤嬤,終于下定決心,回頭附在黎容錦耳邊說了句話。 黎容錦差點沒叫糕點的粉末噎死在這尚未開始的雪梅宴上。 瑜珠為她遞了杯水,她喝完之后,好半晌回不過神來。 “當真?”她問出口的話音都在發顫。 瑜珠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你容我想想。”她搭在桌下的一只手捏緊了瑜珠的手,瑜珠能感受到,滿滿都是新冒出的熱汗。 “你是同周侍郎鬧什么別扭了么?”她忽而問道。 算鬧別扭么? 瑜珠不知道。 或許她和周渡,該說從來都沒有恩愛過才對。 “可我瞧著周大哥對你不錯,你想學騎馬,他不是還親自教你來著?”黎容錦道,“我雖不懂夫妻之間的相處之道,但我常聽我娘說,夫妻之間嘛,互相折磨互相接受,都是常有之事,只要不是太過分的事,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 瑜珠不知該如何回她。 “可我正是過不下去了……” 她喑啞的聲音尚未來得及傳入黎容錦的耳中,余光中赫然出現的一道熟悉身影便吸引走了她全部的注意。 黎容錦見她不再說話,而是目光定定地落在亭子臺階入口處,便也隨著她去瞧。 只是這一瞧,她也愣住了。 “怎么把她給請來了?” 原來臺階處李御史大夫家的女兒李聘婷正裹著虎皮大氅笑意相迎的,不是旁人,正是三年前被全家貶為庶人的禇家姑娘,褚遙知。 不等她們開口,身邊那桌坐的兩位姑娘便已經先一步議論起來。 “李聘婷怎么把褚遙知請來了?她還真是閑得發慌啊。” “這有何請不得的,李家本就與禇家交好,禇家即便沒落了,宮中也還有一位長盛不衰的貴妃。何況這褚遙知不是三年前被嫁給陳王做側妃了嗎?聽說老陳王妃前些日子去了,她這側室也終于能夠揚眉吐氣,出來走動了。” “陳王都多大了,她出來走動,就不怕旁人暗地里笑話死她?” “笑話什么?平頭百姓還笑話不及,人家堂堂一位王府側妃,有何好笑話的?” “說來也是,這禇家即便沒落了,始終也還是富貴人家,宮中有貴妃,宮外有陳王側妃,說來說去,除了不能做官,一輩子做個富貴閑人,倒也挺好。” “誰說不是。” …… 瑜珠聽著這一來二去的對話,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臉上的神色正在一寸一寸變得僵硬,眼睛死死地盯著站在不遠處的褚遙知,攥緊的十指用力到可以捏碎核桃。 黎容錦正與她一只手相交,察覺到捏著自己掌心的力道,慌忙打醒她道:“瑜珠!” 瑜珠眼睛一跳,終于回過神來。 “你那么盯著她做什么?”黎容錦指了指李聘婷同褚遙知的方向,“手還捏的這么緊,可把我嚇到了。” 瑜珠趕忙松開手:“對不住,是我失態了。” “沒事沒事,我就是好奇,褚遙知同你有什么血海深仇嗎?”?s 其實黎容錦只不過是隨口的一問,她口中的血海深仇,意思不過是姑娘家們平時的吵嘴與打斗,但漸漸的,她看著瑜珠的臉色,察覺到事情似乎沒有那么簡單。 她想起,當年禇家曾在江南縱火燒過一戶富商,姓江,事情還驚動了陛下,陛下親派了兵部尚書周開呈去江南暗中查案…… 姓江,周開呈去查的案。 黎容錦呼吸一滯:“瑜珠……” 瑜珠自己也是神情縹緲,眼神倉皇不知該落向何處,聽黎容錦這么一喊,竟忍不住在人家宴上,直接將眼淚落了下來。 黎容錦趕忙幫她擦擦,拉著她的手將她帶離宴會。 雪梅宴擺在雪梅園的長亭里,長亭后頭便有供人歇息更衣的屋子,黎容錦將她帶進屋中,捧起她的臉時,滿手摸到的,只是源源不斷的熱淚。 “瑜珠……” 此刻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對著瑜珠眼淚縱橫的臉頰,除卻心疼,再沒有別的情緒。 尤其她還想起,當年禇家抄家、全家被貶為庶人的事,似乎正是當時剛上任刑部主事右司員外郎的周渡辦的。 這下不必瑜珠再多說,黎容錦心中對周渡的想法便已經大打了個折扣。 她不是不知道,當年禇家如日中天,要將他們徹底拉下馬究竟有多難,可是不該,至少不該,放任他們全家沒有一個人獲死罪,全家依舊都活的好好的。 何況如今瑜珠還是他的妻子,他即便當年沒有為瑜珠徹底處理禇家,但他們成婚后,他當真沒想過為瑜珠再盡點力,好歹把燒了他岳丈全家的人繩之以法嗎? 她自顧自搖搖頭,不會沒想過,只可能是不夠愛罷了。 何必再為她這樣一個什么力量都沒有的孤女浪費精力,還可能要得罪褚貴妃,得罪陳王。 “不哭了,瑜珠,不哭了,這宴會我們不參加了,我如今就送你回去,我們回家去。” 黎容錦替她不斷擦拭著淚珠,用手不夠,還得拿帕子替她一點一點地擦拭干凈,擦拭仔細。 可瑜珠聽了她的話,不知為何,卻是哭的更兇了。 “我不回去,容錦,你幫幫我,那個家,我不想再回去,我當真不想再回去……” 她哭著肩膀一顫一顫,本就瘦弱的身子,卻在這暖烘烘的屋子里冷到厲害,黎容錦無法,只能抱著她給她取暖。 她想起常年跟在瑜珠身邊那個老嬤嬤,自打她認識瑜珠起,她便在了。甚至,她還時常是一副板著臉教訓人的樣子,跟在瑜珠身邊,顯然不是伺候,而是監視。 黎容錦終于恍然大悟,明白瑜珠為何有了那等大膽的想法。 能給一個堂堂大家族的少夫人身邊派一個形影不離監視她的人,不是她的婆母,便是她的丈夫。 而不論是哪個,都不是人過的日子。 “瑜珠,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周家不能待,周渡不是良人,他不值得,你想離開,我會幫你,但今日你家婆母給的那個老嬤嬤還守在外面,所有人都知道你跟我來了雪梅宴,我們回去再從長計議好不好?我會幫你的,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的,我答應你……” 瑜珠這才漸漸止住哭泣,雪白小臉埋在她的肩上哭到通紅,像被凍過一般。 黎容錦看著她這樣,心下心疼更甚,當下也沒有立刻送她回周家,而是以請她幫自己看衣裳為由,帶去了自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