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珠 第4節
自前廳方向有盞燈火正徐徐向這邊而來,她也沒有發現,直至小廝的一聲“誰在那里”,她才狼狽地抬起頭來,滿腦袋的淚水和汗水糊做一團,楚楚可憐。 她順著燈火的微光,看見來人的模樣。這次的他沒有騎馬,而是站在平地上,端正的武袍青藍相間,腰間一如既往佩著那枚刻著刑部字樣的鐵牌。他眉宇清正,鋒利的眉峰有如刀削,星目朗朗,堅毅有神。 高大,挺拔,威嚴凜然。江瑜珠在看清他之后便有些怵,瑟縮著起身,福了一福:“大表哥。” 那人聽到她的話,顯然頓了一下,旋即擰緊眉頭,如同審問犯人一樣嚴肅地審問她:“你是何人?” “我是江瑜珠。” 瑜珠知道他在辦禇家的案子,那必定也是將她家的事和她的來歷調查清楚了的,便不再費口舌與他詳說,只是又垂首,整理了下自己狼狽的哭容。 “為何半夜獨自一人在此哭泣?”他好似真把她當成了他刑部的犯人,每一句話都直中要害。 “我只是想家了。”瑜珠怯怯地說著,雙腳并攏,不知為何,很想從他的眼皮子低下逃走。 對面之人靜了片刻,聽完她的回答,不知在想什么。她也不敢抬頭去看,只聽見冗長的沉默過后,他才道:“日后周家就是你的家,從前家里的事,自己看開些吧。” 江瑜珠忙又福了一福:“多謝表哥開導。” “嗯。”他喊身邊小廝掌燈,正要從園中另一條路走,瑜珠卻忽而聞見夏夜清風送涼,連帶將他身上的點點血腥也彌漫開來。 “表哥!”她突然又上前一步,提著燈籠緊張地看著周渡。 周渡回首,無聲地望著她。 “我,我有件事想要請教表哥。”瑜珠抓著燈籠柄的手心已經在出汗,臉上涔涔到反著光的汗和淚也沒處理干凈,就這樣完全暴露在周渡的眼皮底下。 他又應了一聲,詢問的眉眼示意她有話直說。 江瑜珠做足了心理準備,依然還是緊張,說話時軟糯的聲音不住在顫抖:“禇家,當真是放火燒了我全家的兇手嗎?” 周渡望著這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不知道她久居深閨,是怎么會這么快就知道這種事的。 “誰告訴你的?”他帶了點低壓的警惕道。 “街上,茶樓里,有人在說。”瑜珠見他的神色有異,知道這多半是真的,又問,“那圣上對禇家的處置,也當真只是全家貶為庶人而已嗎?” “而已?”周渡正過身,剛正不阿的一張臉正對著江瑜珠,居高臨下帶著壓迫,“你知道為了從褚貴妃手里扳倒禇家,多少人花了多少心血才完成的這一步嗎?在你嘴里,就只是一個‘而已’?” 瑜珠覺得自己渾身血液都在倒流,湍急顫抖:“可是殺人償命,禇家殺了我全家,難道還不能叫他們的主謀以命抵命嗎?” 周渡冷了臉,辦了一天的案子,渾身都沾著他人的血腥,本就不是很舒服,聽到這種小姑娘單純過頭的想法,實在是一點仁慈都沒有,只想對她劈頭蓋臉教訓一通。 可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畢竟是家里的客人,又剛失了雙親,年紀尚小。 他聽著不知哪棵樹上的蟬鳴,最終只是冷淡道:“夏蟲不可語冰。” 作者有話說: 開始了,周狗他開始狗了…… 第4章 脂粉味 像熟透了的水蜜桃 江瑜珠失神落魄地回到自己屋里,乞巧夜半漫天的星辰浪漫沒能叫她振作哪怕一點。她倒在榻上,任由淚珠垂落,一言不發,蓋起被子將自己悶了一晚上。 云裊翌日喚她起來,發現她兩只眼睛全是腫的,不知是熬了深夜還是干脆哭了一整晚。 “這可怎么去見老夫人。”她憂愁道。 江瑜珠自從住進周家之后,每日雷打不動的都要去向周老夫人請安,順便陪她用早飯。 無他,因為是她發的話,周家才會將她這個可憐的孤女接回來。當年在錢塘,受過她祖父救命之恩的,也就是周老夫人以及故去的周家老太爺。 原本周江兩家在錢塘,也算近鄰,江家祖父是行伍退下來走鏢的,周家祖父卻是個當時難得的讀書人。 周家祖父在二十歲那年,一舉科考中了州府的頭名,頂著秋闈解元的名頭,舉家上京赴考;第二年春天,又順利過了會試,殿試,為二甲進士,官封翰林院。自此,便開啟周家一路亨達的官運。 而江家,從她祖父走鏢到父親經商,都是一直定居在錢塘,未有離開。 兩家的差距越來越大,自從周祖父上京城后,其實便再沒有聯系過了。? 這些都是周家大爺周開呈去錢塘接她的時候跟她說的,在此之前,她全然不知自家祖父母在京城還認識著這么有頭有臉的人物,也不知自己無依無靠,如無根的浮萍,到底要漂向哪里。 “拿點粉來抹上吧。” 她望著銅鏡中憔悴臃腫的面容,自己也覺得難看。今日還不知要不要見外人,她如今是周家的表姑娘,不論做什么都代表著周家的一言一行,昨日當街被褚家女兒訓斥已經夠丟人了,她不能再給周家丟人,也不能叫周老夫人再為自己cao心了。 對鏡描妝的時間花的久了一點,等她趕到周老夫人的堂屋時,陳婳已經先于她一步到了。 許是江瑜珠到周家的這些天從未往臉上抹過東西,即便像昨日乞巧那樣重要的節日,也是素面朝天便去了,所以今日瞧見她臉上抹了胭脂水粉的時候,陳婳不免覺得稀奇,多看了幾眼。 “說,你是不是因為知道今早大表哥要過來,所以才特地抹的粉?”趁著老夫人還未出來,陳婳悄悄問她。 “今早大表哥要過來?”江瑜珠全然不知道這件事,直接搖了搖頭,“我并不知曉此事。” “那你怎的化這么好看的妝?”陳婳不信,“你素日里什么都不抹,姿色便已經是我們常人所不能及的,如今再化這么精細的妝,真是要將我比到塵埃里去了。” 瑜珠嗔道:“jiejie又胡說。” “我可沒有胡說。”陳婳又笑著勾勾她的下巴,“小瑜珠,說實話,你是不是對大表哥起了心思?” 江瑜珠腦袋搖的似篩糠,驚愕她如何會問出這種問題。 “他是溫jiejie的人,我才不想嫁給他。” 陳婳噗嗤一聲笑了:“逗你的,瞧把你嚇得,臉都白了。” 她一臉惋惜地摸摸江瑜珠清靈精致到極點的臉蛋,抿唇道:“何況,就算你想嫁,人家也不愿意娶啊,這種高門大戶的婚事,最講究門當戶對四個字,我們啊,從一開始就是被踢出局的。” 瑜珠自然懂自己的不配,但是對于陳婳的自貶卻不是很懂:“jiejie出身豫章世家,也算不得高門大戶,門當戶對嗎?” “這才哪到哪,我出身豫章世家,也得在京中有人才行啊。”陳婳與她分析道,“不然,你猜那些當官的為何擠破了腦袋都想到京城來?天子腳下,皇城根底,才是真正的富貴無極,權勢之巔。” 江瑜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大抵是明白陳婳這番自貶下的心酸與無奈。 所以她以看望周老夫人的名義上京,遲遲沒有離開,其真實目的也許是同何纖素一樣,想依托周家,給自己在上京尋一門好的親事。 “可我倒覺得上京有些沉悶。”江瑜珠如實向她吐露自己的心聲,“如若可以,將來要找夫婿,我想找個能帶我自由自在,走遍世間曠野的。” 富貴權勢和自由比起來,她還是更向往自由。 天子腳下,皇城根底,規矩太多,束縛太多,她才來這里幾日,便已經感受到這種一級一級森嚴可怕的秩序壓迫,遠沒有她在江南時的半分自在,亦沒有她記憶中吳儂軟語帶著的與生俱來的親切。 陳婳不贊同她的想法,正要與她勸說留在京城的好處,但眼睛先一步瞥見一截群青的衣擺,登時站了起來,沖門口的方向低身福了一福。 江瑜珠趕忙也跟著她站起來,雖然還不知道來的是誰,但只管腦袋低垂,膝蓋也先屈了下去。 待到站直了身子,她才看清,從她面前掠過的那截衣擺主人不是旁人,正是昨晚刺她是見識短淺的夏蟲的周渡。 原來陳婳沒有騙她,他當真要來。 她復又低垂下去眉眼,不是很想去看他。 今早她已經將自己昨夜的魯莽都反思過了,知道的確是自己當時情緒不對,太過偏激。 就如他所說,他們能把堂堂一位風頭正勁的貴妃母家拉下馬,已實屬不易,她不該一下要求太多。 可她還是不甘。 知道不易是一回事,心底里的不服和不甘又是另一回事。 她緘默不言,只見陳婳也懷揣著難得的小心翼翼,只與他說了兩句話便沒了聲,叫整個堂屋都陷入了詭異寂靜的沉默。 片刻后,周老夫人出來,一切才有所緩和。 周老夫人對于周渡的出現表現的尤為高興:“那些事忙了這么久,總算能叫你喘口氣,難為你,歇下的第一日就來看我了。” “看望祖母是孫兒該做的。” “是,知道你有孝心。”老夫人樂呵呵的,指了指江瑜珠,“忙了這么多日,還沒見過你新來的瑜珠meimei吧?你知道,她是你江叔父的女兒,你忙的這件事與他們江家也有不小的關系,稍后還得你跟你meimei好好說一說事情的前因后果,叫她心里有數才是。” 江瑜珠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被周老夫人指著,慌張地抬頭去看周渡。 她擔心周渡說出昨夜在花園撞見她偷偷哭泣的事情,也擔心周渡說出她早就知道禇家是殺害她家的兇手,甚至還妄想他殺了禇家的事情。 昨夜之事是她失了分寸,她如今只指望這位周大哥大人有大量,能當著老夫人的面,放過她這一回。 周渡抬起審視的雙眼,將對面坐著的這個小丫頭眼中的狼狽與慌張盡收眼底,不過須臾,便將目光移開,沖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微微頷首。 “這都是孫兒份內的事,祖母就算不說,我也會在請示過父親之后,將實情都告訴江家meimei。” “那便好。”周老夫人看上去很是欣慰,叫人端上來四份早飯,要他們陪著用了飯才肯放他們各自離開。 瑜珠全程沒什么胃口,心不在焉,拖到周渡放下碗筷的那一刻,才被周老夫人叫回神,叫她跟上周渡,去書房聽聽家里的事情。 可是有什么好聽的呢?該知道的她都已經知道了,想殺的人,她又根本殺不了。 這個時候,她才無比希望當初周家根本就沒有收留她,那樣她就又是無依無靠無所顧忌的一個孤女,就可以自己提著刀明目張膽到禇家人面前,要他們給爹娘和那么多的仆婦丫鬟賠命。 “在想怎么跟禇家的人同歸于盡?” 她跟著周渡進了他的書房,還沒來得及站穩腳跟,就被他輕而易舉地拆穿心事。殷紅的眼角和殺氣四溢的眼眸根本收也收不住,叫她一時又窘迫地直想往地洞里鉆。 “但我相信你不會這么蠢。”他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食指的指節輕叩著桌面,“周家待你不薄,你不至于會想要恩將仇報。” 是啊,周家待她不薄,她不至于會想要恩將仇報。 她但凡敢去殺了禇家人,必定立馬就會有人查出她是周家收留的孤女,到時候周家就會因為她的事,被人推上風口浪尖,成為眾矢之的。 江瑜珠雖然很想為父母報仇,但也不會想要拿周家做墊背。 她的眼神逐漸柔和,周渡見她還算聰明,又抬手將放在書桌上一沓白紙黑字簽字畫押過的筆供遞給她。 “這里頭是禇家的二爺褚長秀昨夜經嚴刑拷打親自簽字畫押的筆錄,今早剛送到我府上的。里頭詳細地記載了禇家這些年在江南一帶犯過的所有案子,包括私吞鹽稅,造假蘇繡,殺人放火,地頭生意……你家那樁在最底下,你可以看看事情具體的前因后果,也算給你父母的在天之靈一個慰藉和交代。” 先前對他有多少的不滿,在這一刻也都全部煙消云散了。 江瑜珠怔怔地接過那沓筆錄,抱在懷中,視之如自己的生命一般珍重。 重拾生命,合該大哭一場的。 她站在周渡的桌前,眼淚一滴滴地往下落,控制不住的情緒輪番往上涌,得知自家突然失火的慌張、得知父母奴仆全部葬身火海的哀傷、得知殺害全家的仇人卻無法替他們報仇,無法親手將他們凌遲的痛恨…… 江瑜珠覺得自己壓抑了許久的神經在一寸寸地崩潰,斷線,頃刻在一個只有三面之緣的男人面前,哭得撕心裂肺,昏天黑地。 周渡一直冷靜地站在桌前,看她漸漸漸漸地在自己面前低矮下去,痛哭的身子撐不住顫抖的心神,她甚至連桌子都扶不住,便癱坐在地上,哽咽到慘烈。 不知過了多久,她好像終于哭夠了,抬手抹去滿臉濕答答的淚水,又撐著桌子站起來,屈膝,彎著她柔弱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