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83節
這話說是留了情面,當著這么多人說,卻又好像沒有幾分情面可言。 但梁尺澗與旁人不同,他是能不出風頭就不出風頭,聞言,反倒舒了口氣:“……恭謝相爺指點。” 他未抬頭,自然無從得見謝紫殷似笑非笑的神情。 謝紫殷偏過頭去,目光落到霍皖衣的臉上,過了片晌,謝紫殷道:“狀元郎以為自己的文章擔當得起這三元及第的殊榮么?” 竟比方才說與梁尺澗的話更像刁難。 莫說梁尺澗緊張,就連被刁難了一番好不容易坐到桌上的探花郎——文子卿,亦是為霍皖衣憂心。 說這是權臣給的下馬威,倒是切合情理,總不會因為答錯一句就受什么懲罰。 但道理如此,權勢壓迫之下,單單是望見謝紫殷的衣擺,都已讓人心驚膽戰,只恨不會讀心術,無從思慮謝紫殷百轉千回的心腸。 霍皖衣一直沒有起身,這問題拋到他身上,他亦只是抬了下眼簾,旋即道:“回相爺,霍某以為……自己若擔當不起這份殊榮,那霍某便不會被陛下欽點為狀元,亦不會連中兩元。” 他話音落下,座席中的禮部尚書倒吸一口涼氣。 這聲響稍微顯得有些大,因而外間是談笑聲陣陣,吵鬧喧囂,此處卻堪稱安靜,更何況霍皖衣方才答完問題,眾人尚在沉默,這聲音自然就人人都聽見了。 禮部尚書立時假咳:“咳咳咳、咳咳!!咳!” 謝紫殷輕笑一聲,也不知是笑什么:“坐下罷。” 兩人齊齊施禮:“謝諸位大人。” 他們坐在文子卿旁邊,和一眾高官權臣涇渭分明般,好似隔了條無形的線。 霍皖衣纖密的睫羽在燈火中映出影子,擋住他眸底光華。 但他抬起頭來,斜對面就坐著謝紫殷,這一眼看去,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張俊美的臉。 看了片刻,霍皖衣后知后覺地發現,謝紫殷今日竟沒有著官服,而是穿著和他衣著顏色完全相同的那件淺紫衣裳,薄紗輕罩,眉間朱砂煥然。 作者有話說: 梁神:你倆穿情侶裝是吧。 謝相:是啊。 梁神:…… 第73章 試鋒 帝王親至,酒宴上聲響盡低,人人俯首施禮,待葉征入座,口道“免禮”,方恭敬應答,撩衣而坐。 葉征坐下來時,正對著坐在桌邊的文子卿,那探花郎年歲不大,面上笑意溫文,出身雖不顯赫,卻是個小有名聲的溫雅君子。想到案桌上呈來的種種卷宗,葉征道:“文卿得中探花,當可入朝為官,不知文卿志在何處?” 帝王問詢,周遭立時靜默,吏部尚書耷拉著眼皮,聞言,抬眼掃了眼亦十分驚異的探花郎,又收回目光。 入座問的第一人不是三元及第的霍皖衣,亦不是身家顯赫的榜眼梁尺澗,竟會是個身世平平的探花郎文子卿——此事不僅出乎文子卿的意料,其余官員亦是心驚不已。 凡帝王行事,言語、動作,甚至于眼神,都似有深意。百官在朝,聽帝王聲音,觀帝王動作,賭上一兩分膽氣,才可猜度君心——今日這一遭,遠出諸位官員所料,自讓人驚愕,不知如何應對。 文子卿陡然被帝王問詢,驚詫一瞬,定了定心神,起身俯首施禮,恭敬道:“回陛下,臣志不在高,能為陛下分愁解憂,便是臣之志向。” “分愁解憂……”葉征神色不變地重復了這四個字,又笑道,“文卿之文采,朕甚是欣賞,尤其掛念你的那句‘石、狐皆不以己惡,誰之惡也’……” 文子卿此時是真真切切受寵若驚,他面色一紅:“……陛、陛下。” 一人之策論文章,若能被旁人熟讀記背自是大善,能得天子喜歡,甚至能背誦出其中語句,說是畢生之殊榮也不為過。 文子卿鼻尖酸澀,險些落下淚來。 ——臣子一生,講士為知己者死,為國為君死而后已,絕無怨尤。 那也要是選對圣明君王,而非暴戾專橫的暴君。 葉征單單這一句話,足以讓文子卿將他視為世間最圣明的皇帝。 文子卿再說不出半句話,心緒激蕩間,葉征先道:“文卿坐罷。” 他出言謝過,喉間卻仍有兩分哽咽。 酒席中又靜了片晌。 葉征移轉目光,看向了坐在文子卿身旁的梁尺澗。 葉征微笑道:“梁卿……” 他話語剛一出口,梁尺澗立時站起,躬身道:“陛下。” 單是這等反應便已與方才文子卿的應對區隔開來。 葉征道:“梁卿所作,亦是文采斐然,無愧你一直以來的名聲。” 這夸贊卻不如文子卿的。 梁尺澗面上帶笑:“能得陛下贊許,臣受寵若驚。” 葉征看他一眼,偏頭問劉冠蘊:“他的表情是受寵若驚么?” 劉冠蘊起身施禮:“……以臣所見,梁榜眼這個表情,便是受寵若驚了。” “原來如此,”四個字的語調意味深長,葉征又笑了笑,道,“都坐下罷。” 兩人依言謝恩坐下。 過了探花榜眼,葉征才喚到狀元。好似對這個三元及第的大才子有所不滿似的。 然而在座的哪個不是風霜刀劍的陷阱里闖過,自不會因為一個順序便顛倒了誰的重要。 只是心中究竟有沒有另外的想法,又是另一樁心事了。 葉征不出意外地開口道:“霍卿的文章,辭藻華麗,針砭時弊,正如妙筆生花、深似滿天星斗——” 霍皖衣被他夸張的形容震了下,起身拱手行禮,低垂著眼簾道:“謝陛下愛賞,陛下謬贊了。” 葉征道:“霍卿何必妄自菲薄,你可是本朝第一位狀元,更是三元及第。民間可流傳你是文曲星降世,生來便是要輔佐朕的。” “……民間傳言不可盡信,然霍某身為臣子,自當為陛下分憂解難,絕無推諉怨言。” 輕輕頷首,葉征神色雖淡,眼底卻隱隱聚著笑意。 葉征道:“霍卿也坐罷。” 待霍皖衣重新坐下,葉征又道:“朕如今又得三位賢臣良才,實乃幸事。” 他話音弗落,謝紫殷當先站起身來,端起酒樽道:“此乃天意指引,國之大幸,是陛下圣明賢德,萬世唯一。” 劉冠蘊亦起身舉杯。 周遭官員同樣紛紛起身,端起酒樽,齊聲道:“陛下圣明賢德,萬世唯一!” 酒宴才算真正開始。 觥籌交錯間,梁尺澗喝了兩杯酒便有些暈沉,旁人見此,顧忌著劉冠蘊在旁,皆繞過他去向霍皖衣等人敬酒。 說是敬酒,打探才是其本質。 霍皖衣沒有在桌邊,而是在一處纏繞著花藤的廊柱前醒酒,幾位大人端著酒樽走來時,他將將送走一位大臣。 眼見著幾位尚書也走向自己,霍皖衣眨了眨眼,面色不改,笑道:“見過各位大人。” 吏部尚書姓方,在前朝時候未入朝堂中樞,亦不曾見過霍皖衣的模樣。 他方才在桌前便端詳過這位狀元郎,深覺此人哪怕文章做得奇丑無比,也能憑著這張臉點個探花。 雖如此想,方尚書卻不會說出口,只道:“霍狀元前途無量,本官甚是看好。” 霍皖衣臉上依舊笑意盈盈:“能得方大人信任,霍某倍感榮幸。” 一句相同的話從他嘴中說出,不知好聽了多少,頗讓人心曠神怡。 刑部尚書緊隨其后,啞聲道:“霍狀元可考慮來我刑部做事?若霍狀元喜歡,本官可向陛下申明,請陛下將霍狀元指給刑部。” 霍皖衣道:“趙大人竟如此看重霍某,實讓霍某驚訝不已……只是霍某文章作得尚可,甫一入朝便直入刑部,怕是要為趙大人添許多麻煩。” 趙尚書一貫嚴肅,聞言依然是沉著張臉,看去就像是在發怒:“霍狀元何必謙虛,以你的文采,能力,若是低了,怎能三元及第。依本官所見,霍狀元將來位極人臣,做丞相亦是游刃有余,更何況直入刑部,其中事務,想來霍狀元一日便可上手,談何麻煩。” 他這般明目張膽捧高霍皖衣,旁人也猜度不出他的想法。 只是方尚書和林尚書都嚇了一跳,連忙往四處看看,生怕望見了謝相大人在附近,那便成了告狀不是,不告狀也不是。 霍皖衣亦有些訝異趙尚書的直言直語,但即使如此,他亦持禮守禮,毫無驕矜神色:“霍某不敢妄言自己前途,只是自在朝中,便應聽從調度。趙大人的一番美意,霍某心領了。” 趙尚書道:“你當真不愿入刑部做事?” 霍皖衣道:“若要說實話,霍某以為,刑部人才濟濟,所做事務眾多,卻樁樁件件有口皆碑,難以高攀。若能入刑部,霍某自當竭心盡力。只霍某初入朝堂,所知之事甚少,為免傷及趙大人一番心意,只能忍痛推辭。” 他一番話洋洋灑灑說罷,這處角落卻是一靜。 直到此時,幾位尚書大人端詳霍皖衣的目光更加認真,尤其是神情嚴肅的趙尚書,看似冷漠,眼底卻早已驚艷連連。 禮部的林尚書用手肘挨了下方尚書,低聲道:“……這可不是個普通人。” 初入朝堂的官員,哪個不是夾起尾巴做人。 看什么人說什么話這幾個字,聽著容易,要做得盡善盡美卻是何其之難。 林尚書入朝為官時就是做人太傻,哪怕以為自己沒說錯話,也還是得罪了頭頂的大官,直接一紙公文就將他下放到千里之外,直到新帝登基,他瞧準了朝中職位空缺,新帝陛下也算寬宏,立時抱著自己在偏遠城鎮做的功績毛遂自薦,第二日就被擢升為禮部尚書。 堪稱是白日飛升。 林尚書這是自有本事,能走到今天,亦是吃了許多大虧才有所成就。 在他看來,霍狀元年紀輕輕,得中三元,竟然不驕不躁,謙遜有禮。其人更是長得賞心悅目,風度翩翩,讓人見了就心神愉悅。 如今更是一番作答進退有度,就連趙尚書這個出了名的難伺候都頗為欣賞,這哪兒能是尋常人能達到的? 他正要再和方尚書討論幾句,眼角余光忽而瞥到一片淺紫色的衣角。 林尚書想也沒想,瞬息便躬身施禮:“見過謝相大人。” 其速度之快,唬得趙、方兩人都慢了動作,顯得有些呆滯:“……見過謝相大人。” 這片衣角的主人確然是謝紫殷無誤。 霍皖衣等幾位尚書都行了禮才躬身道:“見過謝相大人。” 花藤枝影之下,霍皖衣一身淺紫,襯得他容顏無暇,艷而不妖,堪稱清麗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