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24節
他孤零零住在霍家,無處安身,無處可去。 十一歲那年,霍皖衣已在各個世家大族間受盡冷眼、嘲諷,甚至羞辱。 他如同被游街觀賞的動物,因為這尷尬的身份被恥笑評判。 沒有人問過他愿不愿意。 他們一廂情愿帶著他招搖過市,彰顯自己是何等“仁慈”“善良”。 他們給他穿華美的衣裳,背地里卻譏嘲他很骯臟。 ——無所謂他的生死。 他們只需要他在活著時證明他們的善良,所以哪怕他遍體鱗傷,險些渴死凍死,餓死病死……那都是尋常。 那一天,他被領出那座小院。 他看到了衣著華貴的許多人,他們讓霍皖衣選擇要跟誰回去。 ——他居然還有選擇的時候。 可霍皖衣誰也沒有選。 他只想要離開。 但他知道八公子的秘密,這是霍府不能讓人知曉的丑事。 于是他們開始做選擇。 ——在一個深夜。 由一個家仆開始,他們言稱府上丟了貴重的財物,然后將霍皖衣從房間角落里拽出,按在地上,狠狠抽打他的身體,責問他是不是偷盜了東西。 那時霍皖衣就明白了。 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于是他沉默。 他厭倦,懶怠否認,不想反抗。因為早就看清這場局就是要他的命。 就算反抗,他又能反抗到什么時候呢? 霍皖衣還記得當時,他抬眼望向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教他厭煩的表情。 他們明知道他是無辜的。 卻偏要他有罪。 他們鞭打、踐踏他,用泥灰涂抹他的傷口,言說他就是這么骯臟。 他是低賤的,不能被好好看待的人。 ……想要走么?哪里這么容易。霍府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他要付出代價。 而霍皖衣偷盜了府上貴重的財物,不僅要付出想離開應該付出的代價,還要付出財物遺失的代價。 他們對他口誅筆伐,大聲謾罵,而真正的罪魁禍首就站在一旁。 臉上的神情冷漠又高傲。 一身華服之下,是比誰都更骯臟丑陋的軀殼。 他們的骨頭一定都是黑的。 霍皖衣想。 他被打得渾身都很痛,好像眼底的紅都是浸出來的血。 他定定看著。 看霍府的家主,看另一個差一步就做了他父親的男人。 ……他對他們沒有過任何希望與期待。 他只想離開。 但權勢之下壓迫而來的是什么呢? 壓得人沉沉壓抑不能喘息,高山般厚重,讓他不得脫身。 因為有權勢,所以他們能肆意編排他、羞辱他,這十二年來都是如此,哪怕他已過得比什么都不如,卻還是會因為他活著,就得到無休無止的訓斥與蔑視。 因為有權勢,所以他們能住在華美的房間里,享受美味,而他只能吃剩菜剩飯,狼狽地躲雨避雪,有時甚至還要去挖院中的青草作食,鑿雪止渴。否則便會餓死渴死。 因為有權勢,所以他們高高在上,無所謂他的生死,無所謂他過得是否快樂,是否如同一個正常人。 因為有權勢—— 所以霍皖衣在他們的眼里,是骯臟的賤種,不知道父母是誰,流落在街頭的可憐乞丐,得以被他們看中帶回府上,卻從未回報,理應被他們懲罰。 所以霍皖衣在他們的眼里,活得這么痛苦,歸根結底都是理所應當。 所以霍皖衣—— 無所謂活著,還是死了,無所謂受過多少羞辱詆毀,是否遍體鱗傷。 ……權勢。 權勢啊。 霍皖衣手中的動作突然頓住。 他垂下眼簾,定定看著滿紙凌亂的墨痕,嗤笑著,將它們卷成一團丟在地上。 他頹然坐倒,呆呆望著朱紅色的房梁。 所以他愛戀權勢,他要做人上人,他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讓所有曾輕視自己的人,自詡高潔的人,不想與他這種低賤如塵泥的人比肩的人——都只能仰望他。 ……他們不配與他比肩。 因為他會永遠站在比他們更高的位置。 霍皖衣輕之又輕地笑出聲來。 他徹夜未眠。 一如他掌權那日,他向當時的帝王彈劾江州霍氏一百三十三條罪責。 世家大族,抵不過天子一怒。 ……斬首當日,霍皖衣眼睜睜看他們人頭落地,良久,綻放出一個令他們毛骨悚然的艷麗笑顏。 作者有話說: 小陶:等等不是說沒有鏟除異己過嗎。 :這是鏟除異己嗎,這不是報仇嗎。 小陶:…… 小孟:…… 第22章 斷折 窗外隱隱在刮一陣風。 霍皖衣一夜未眠,如今困意翻涌,更是呆呆望著房梁出神。 風還是吹得有些急。 霍皖衣想…… 后來呢。 后來江州淮鄞再也沒有了霍府。 所謂世家大族,在皇權面前也毫無抵抗的力量。 他們一夕傾倒。 霍皖衣冷眼旁觀他們的潦倒崩潰,看這高樓瓦解崩塌。 講說快意么。 那的確還算快活——還有什么比這更快樂的? 他淺淺呼吸,手下又多出一團揉皺的紙張。 謝紫殷就是在這個時候推門進屋。 好像他四年前的風光已經被看夠了,如今便只剩下狼狽與彷徨。 更要一一被謝紫殷看到。 霍皖衣收緊手指,若無其事地將地上的紙團撿起,連帶著剛剛的那團一起握在手里,然后轉頭道:“你……” 他沒能將話說完。 因為謝紫殷的眼睛看來,他在其中看到了狼狽的自己。 想說的話一瞬就說不出口了。 謝紫殷看他片刻,打量四周,在燃盡的蠟燭上多看了一瞬。 謝紫殷道:“沒睡?” 霍皖衣便答:“不想睡。” “你還有這么任性的時候?”謝紫殷輕笑,“我是不能睡,你反而不想睡。” 霍皖衣道:“若是謝相大人愿意與我交換一下,我心甘情愿不能睡,謝相大人更能想睡就睡個夠了。” 然而謝紫殷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深深。 良久。 謝紫殷道:“一夜不睡,想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沒想。” 霍皖衣道:“我難道非要想了什么才可以不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