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23節
霍皖衣站了片刻,還是拾階而上,他與回往的人群錯肩而過,又與前往山頂的香客順流而上。 太極觀一如往昔。 只是霍皖衣與當初相比,可謂是面目全非。 他心事重重,避開絡繹不絕的香客,轉而憑借著記憶去往后山小亭,怔怔坐在亭中看蓮荷浮水,游魚追影。 直至有人在他身后開口:“……霍大人?” 霍皖衣稍微遲疑了一瞬。 他轉身看去,最先看到青色的衣袍,簪下的流蘇,然后才看到那雙帶著訝異的眼睛。 霍皖衣有些恍惚。 好似時光逆流回當日,他在山腳的河邊救了一個人,一個郁郁不得志,想要投河而死的人。 霍皖衣道:“……你?” 那人便微笑:“許久不見霍大人,不如手談一局?” 霍皖衣頷首,又道:“丹洛,沒想到你還在這太極觀里。” 丹洛雙眸明亮,聞言一笑:“當初霍大人救我一命,給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于是觀主問我,想要走怎樣的前路。我言說,既然前路是路,后路是路,那我足下所行便也都是我的路。而我站在這里是在走路,我離開這里亦是在走路——” “所以我留下來了。如今我道號玉陽,就拜在觀主門下。” 霍皖衣道:“算是得償所愿么?” 他問著,石桌上已布好棋盤,盛著黑子的棋簍被推到他面前。 丹洛道:“是得償所愿。因為我以前的愿是想要活著,過得很好,是以我身為女子,更想要出人頭地,做出大事業。只是我郁郁寡歡,辜負歲月,直至這滾滾流水而去,我沉入河底……那滋味,實不好受。人若能活著,便不要去死了。” “如今我在觀中,也會遇到許多與我曾經一般的人。若能為他們答疑解惑,了卻雜念,舍棄憂心,亦不失為我的大事業。” 霍皖衣便又頷首道:“這樣也好。” “是以……” 丹洛忽而開口。 “我看到霍大人,便覺得你心中有事。不知是什么樣的事,讓我看到你這般模樣?” 霍皖衣道:“無解之事。” “這世間許多事情都無解,可無解亦有解。老君曰,天下萬物生于有,而有生于無——正如此刻,霍大人的重重心事,是否本有解,而霍大人卻不知如何解?” “亦或者知道如何解,卻知道不能如此解?而人間諸事,未必都好得,有舍才有得。” 他卻輕笑:“我其實借著別人的名頭在觀里供著牌位。你猜,我供的是誰?” 語罷,霍皖衣落下一顆黑子,聲響清脆。 隨著遙遙遠遠鐘聲回蕩,猶如天音。 作者有話說: 無獎競猜:供的是誰。(下一章不會開獎) # 千瘡心 第21章 塵泥 指上捻散開深灰色的塵灰。 謝紫殷站起身來,用手帕仔細將指尖的淤灰擦拭干凈。 他轉過頭,眼底深得令人心驚。 抖如篩糠的官員轟然跪下。 “謝相、謝相……罪臣是一時糊涂!一時糊涂啊!就算再給罪臣天大的膽子,罪臣也不敢做這種事啊!” 謝紫殷居高臨下,淡淡道:“你還想再有天大的膽子?” “不……不……” 那官員已不知是悔是怕,臉上涕淚橫流:“罪臣不敢,罪臣真的不敢……謝相大人……求您看在、看在謝氏曾與罪臣有舊的份上——” 話音戛然而止。 “啊!” “啊啊——謝紫殷,你瘋了!” 嘴邊裂開的傷口浸出鮮血,形容狼狽的官員瞪大眼睛看向他,宛如在看一個可怖的魔鬼。 謝紫殷垂下眼簾:“你知道便好。” 他面無表情,將長劍隨手丟給身側的侍衛,又道:“我不喜歡別人說謝氏。這世間已經沒有盛京謝氏。” “先帝……先帝是對的!”那官員忽然叫嚷出聲,“你謝紫殷有了權柄,只會比任何人都更過分、更擅權……先帝……先帝啊!!” 官員伏地痛哭,握拳捶打著冰冷的石板:“若是先帝在,何至于此,我何至于此啊!” “帶劉大人下去。”謝紫殷神情間毫無動容,只道,“天下間求死的人不少,我定然奏請陛下,讓劉大人早日去與先帝團聚。” 那名官員哭嚎著被侍衛左右架著胳膊帶走。 周遭忽然靜了下來。 火把照亮了去路歸途,亦將四野荒涼映耀得清清楚楚——然而此處不聞蟲鳴,不聞鳥啼。只有沉郁難解的黑暗與死寂。 謝紫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他挺直腰背,像松柏駐地,如翠竹般端正筆直,落在火光與陰影中的雙眼明明滅滅。 良久。 謝紫殷忽然嘆息一聲,道:“以后這種無藥可救的人,還是別讓我來了。” 從不遠處的樹影中走出來一襲大紅長衣的身影。 劉冠蘊道:“我也不想見這種人。” 謝紫殷淡淡笑道:“好歹和劉相是同姓故交,怎能不見呢。” 眼尾皺紋飛橫,劉冠蘊捋著胡子搖首:“正因為是故交,才不能相見,更何況我如今的年紀,等朝局穩定了,自會退隱歸鄉,又何必多生因果。” 謝紫殷道:“以劉相之才,陛下怕是不會舍得讓您退隱歸鄉。” 劉冠蘊道:“話雖如此……但謝相之才可謂冠絕一世,這朝堂本該只有一個丞相,劉某不才,忝居其位,已是不美,又怎能長長久久如此?” “明君惜才,與劉相,應該有君臣相得的佳話。” “謝相這番話可是將我高高架起,不敢輕言走下了。” 于是謝紫殷在火光搖曳的影里微笑。 “我是最不值得做這‘唯一’的人。若無劉相,這丞相之位,我還未必會要。” 葉征拄著額頭沉默許久。 “爛了。” 葉征說:“都爛了。” 年輕的新帝驀然起身,袍袖飛揚,勃然大怒道:“全爛了!” “先帝、先帝!” “朕抓了十二個人!”葉征簡直怒不可遏,“他們口口聲聲說先帝是如何的圣賢明君,好像朕才坐上這個位置,就已經是德不配位!” 謝紫殷上前兩步,垂眸道:“以臣看來,陛下已然改朝易代,實在不必為前朝臣子憂心。既然他們心懷先帝,那便賜他們一死,與先帝團聚。” “左右已失了這些人心,便干脆不要了。耗費心力去收回,也只收得回能收的,不能收的,用盡方法也無用。陛下現在著眼未來,看的是真正的光明坦途,如此間的小人心思,實不用在意。” 他話音方落,葉征視線轉來時,劉冠蘊亦上前道:“臣以為謝相說的極是。先帝之臣,不缺對陛下忠心赤忱之人,這些不忠之人,以舊主名義行謀逆之事,實乃罪大惡極。既然他們連先帝的面子都能拿來利用,還有什么是這群人做不出來的?” “陛下——”劉冠蘊眼神清亮,擲地有聲道,“我等已走向另一條光明坦蕩之路,這十二個人,屢教不改、行事乖張,足可賜死。” 葉征立于高高的臺階之上。 新帝看向這最忠心的兩位臣子,良久,嘆息般開口:“開科考罷。” 謝紫殷徹夜未歸。 霍皖衣一個人坐在房中,數著蠟油淌流而下的次數,一次兩次、三次四次。 一次又一次。 霍皖衣想。 這遠算不上是什么寂寞。 因為比這更寂寞的滋味都已經感受過。 他經歷太多空蕩蕩的,沒有人陪伴的黑夜。 就算覺得冷也依舊如此。 閑來無事,霍皖衣干脆讓解愁取來筆墨,坐在桌前提筆練字。 以字而言,霍皖衣寫得自然比不上出身世家的謝紫殷。 他自幼沒有學過多少東西,在江州淮鄞,他是個古怪身世,平民百姓還好,凡是世家大族,都會對他冷眼相待。 而他其實就是出自世家大族。只他的身世比所謂不堪的還要不堪。 霍皖衣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是誰的孩子。 他的記憶里有高高的院墻,寬敞的庭院,然而卻沒有一個能和他談天說地,嬉戲玩鬧的人。 他要自己想辦法果腹,還要想辦法捱過炎熱夏季,捱過冰冷的冬天,又要去偷聽一墻之隔的朗朗書聲,聽夫子如何解答那些疑惑,又對天下有著怎樣的向往。 而在霍府里他無牽無掛。 最開始的時候,因為無法生育的八公子,他們從乞丐窩里撿來了他。 再后來,他們買來更好的。 于是霍皖衣頃刻間失去本就不曾擁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