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8節
她用盡了勇氣,在這詭譎壓抑的氣氛里,選擇在此時此刻言聲。 霍皖衣和陶明逐都看向她。 而解愁不敢與他們其中的任何一人對視,低下的頭放得更低,擺出一個卑微至極的姿態。 霍皖衣松開那塊被越揉越痛的淤青,語氣輕柔:“等陶公子走了,自然就可以取用。若有人礙了我的眼,又哪兒來的靈感作畫。” 他說罷,好似才發現屋內屋外都跪了一群人似的,訝然道:“你們怎么都跪在這里?今日陶公子確實來得不巧,可你們這一跪,倒顯得陶公子欺負了你們一樣。這豈能是我相府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陶明逐截住他的話語,不由高聲,“誰才是客,誰才是主人,你霍皖衣不要顛倒黑白,忘了身份!” 霍皖衣始終未將目光放到陶明逐的身上,興許是覺得那片白色不吉利得很,總之怎樣也不想將人入眼,縱使是望著屋中大紅色的花紋裝飾,亦覺得心情輕松,遠勝過看一抹白。 他微笑道:“陶公子,相府是謝紫殷的相府,這里自然只有我和謝紫殷才是主人。你難道要說,陛下的賜婚不能算數,只有你說的才算?” 陶明逐張口欲答,霍皖衣又道:“且不說算不算數……如果不是謝紫殷親自去求這一紙賜婚的旨意,我為什么會坐在這里?” 靜默片晌,在陶明逐又一次想要開口時,霍皖衣站起身來,揚聲道:“你們別跪了,以后要記住,這座府邸是謝相的府邸,若是你們的雙腿總用來跪客人,那跪來跪去,客人也就被跪成了主人。” “霍皖衣,你!” “我什么呢?”那雙眼睛于天光中微微瞇起,綻放出叫人心顫的光,“陶公子有什么不服的嗎?” 陶明逐氣結:“他很痛,你根本不知道!” 霍皖衣不甚在意地反問:“我的確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知道?” 陶明逐道:“枉他請旨賜婚,把你從天牢里救出來!” 霍皖衣失笑:“你不是說他救我是為了折磨我嗎?” “你但凡有一點兒悔意,也說不出這種無情無義的話!” “我若有所悔意……”霍皖衣壓低聲音,叫這句話只有陶明逐與他才聽得到,“那你認為,你還會好端端站在這里嗎?” 他說得語聲溫柔,卻讓陶明逐自心底生出一片寒意:“你什么意思?” 霍皖衣答:“他當然會痛,我刺了他九劍,他當時那么愛我,他只會比被刺了九劍還要痛。可痛的是他,又不是我,我一點兒也不痛。所以我就算知道他痛又能怎樣呢?” “我可不想以身代之,去嘗那些痛,”他語調飄飄,卻滿是惡意,“他痛就好,只要痛的人不是我。” 陶明逐睜大雙眼,定定看他良久,豁然轉身,拽住解愁的手腕,厲聲道:“你聽到沒有?這樣的人憑什么留在這兒,還要你喚他‘夫人’?解愁,你要和我一起去告訴相爺,讓他知道這個人無藥可救,不配做相府的主人——解——” 聲音戛然而止。 解愁掙開了陶明逐的手。她退后半步,仰起頭,以一種絕無僅有的冷靜神情,注視著眼前的人。 解愁道:“陶公子,這里是相府,不是陶府。” 陶明逐怔住,轉過頭去,一眼望見的,還是霍皖衣艷麗的眉眼,堪稱漠然的神色。 “……霍皖衣,你要不要走?” 霍皖衣纖密的睫羽罩出一層暗影,而眼眸融于影里,空空又寂寂。 而霍皖衣卻笑了:“我只字未提要走,自然是不走。” 霍皖衣步步走近了,站在他身旁輕聲道:“陶公子,別讓我抓到你有恃無恐的緣由……我討厭別人和我爭,權勢如此,地位如此……謝紫殷,亦如此。” 陶明逐喃喃道:“……你知道?” “我為何會不知道呢?”霍皖衣歪著頭,眨了眨眼睛,“謝紫殷愛我這張臉,就絕對瞧不上你這種長相,你能有恃無恐,必然有比救了他的命更重要的理由。可這本不重要。” 霍皖衣道:“重要的是,我不允許有任何人,挑釁我在謝紫殷心中的地位——哪怕是憎恨,也不能比我更多,陶公子,你認為呢?” 陶明逐站在原地,不知為何,身處斜陽光照之下,卻仍覺如墜冰窟。 作者有話說: 陶明逐:我其實拿的不是情敵劇本。 陶明逐:我是負責撒狗血的。 霍皖衣:我是負責撒狗糧的。 陶明逐:……狗賊! 第8章 山水 這一筆水墨勾勒出山巒河流,綿延彎折,便如霍皖衣這一生,從起初的顛沛流離、不得拯救,一筆畫到日落之后,空蕩蕩而無所依,歸處難尋。 于人生的無數條岔路而言,霍皖衣走過所有人以為的錯路,卻還固執認為這并非是錯——哪怕是錯的,也已經走到了這一步,走到這最后。 墨色煙云渲染,他提筆勾出最后兩縷柳枝。停筆賞畫,先看他極鐘愛的險峻高山、茫茫河流。 謝紫殷進屋時,霍皖衣已將畫卷收好,系上細結。 他偏頭看人,訝然道:“你怎么這個時辰就回來了?” 謝紫殷一身官服未解,紅衣玉面,指間摩挲著扇骨玉墜,道:“陛下半月后會去偕陵山敬告天地,祭祀祈福。” 這句話好似是再尋常不過的談話。 然而這話是與霍皖衣來談,那尋常也就變得不尋常。 窗欞外繁枝照影,灑在謝紫殷的肩側耳畔,霍皖衣怔怔看了片晌,忽然問:“你在提醒我?” 他是真的超出意料,頭一回意識到,自己真的讀不懂謝紫殷在想什么了。 “你居然會提醒我新帝的去向?”霍皖衣道,“謝紫殷,你究竟想做什么?” 謝紫殷卻隨性自在:“我就算不告訴你,你也遲早會知道的。” 霍皖衣道:“可你本就可以不告訴我。” 謝紫殷抬起眼簾看他,雙眼含笑:“我就想告訴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樣呢?” 他幾有一瞬無法言語。 好似心間壓著些難以排解的東西,叫他五臟六腑都有些為此抽痛。 然而這種感覺獨獨只有一瞬。 等到霍皖衣真切想去感受時,卻連自己先前是什么感覺都不再記得。 “謝紫殷……你有時是很過分的。”他輕聲道。 謝紫殷便問:“我過分在哪里?” 霍皖衣道:“你現在分明是個壞人,卻偏要讓我以為你還有良心。” 謝紫殷摩挲著玉墜的手指一頓:“和你比起來,世間任何人都有良心,我自然也會有。” 霍皖衣道:“你又想說我無恥?” “我不想說你無恥,”謝紫殷道,“你霍皖衣想做的事情,很難有做不成的事。既然你遲早都會做成的,我又何必耗費那么多心力去阻止你?” 他對上謝紫殷的眼睛。 “謝相真了解我。”霍皖衣道,“而我卻并不了解謝相。” 謝紫殷神情不變地反問他:“你需要?” 霍皖衣頓了頓,道:“至少很久以前,我能一眼看出謝紫殷在想些什么。” 謝紫殷只是微笑。 ——他們心照不宣,未將言語說得清楚明白。 霍皖衣能一眼看出謝紫殷在想些什么。 ——而如今的謝紫殷,已經不是當初的謝紫殷。 也許真正的謝紫殷早就死了。 死在被刺過九劍丟進河水中的時候,死在心死成灰,對霍皖衣的背叛失望透頂的時候。 如今坐在霍皖衣眼前的人,只是有著同樣皮囊的另一個人。 不是他的謝紫殷。 只是權傾朝野的謝相。 他們曾于盛京繁華街巷里共賞花燈,聽過游書,見識山河錦繡,訴盡心中丘壑。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一再翻覆。 縱使登過最高的樓,許過極真切的承諾,應下終身乃至永遠,可燈火終有熄滅之時,滿街行人亦會離散,留下無人問津的街巷,燭滅過時的花燈。 也許下一個賞燈時節,行人依舊如織如云,花燈依然競相盛綻。 ——但有的東西,會永遠留在那里。 霍皖衣將畫交給解愁,囑咐她托人送去展抒懷的賭坊時,并未避開謝紫殷。 他做完這些事,沉默著坐到了謝紫殷的身旁,偏頭看著謝紫殷窩在小榻里懶洋洋的樣子,視線偶爾會落在那枚紅玉上。 謝紫殷的興趣其實很不明顯,但霍皖衣自與他相識以來,早就窺探到他的一二愛好。 譬如玉墜。謝紫殷很愛紅色,是以不管什么東西,只要能掛上墜子,謝紫殷必然會用上紅玉。 霍皖衣在最初知道時心動得很。 他喜歡謝紫殷,尤其是每次望見那雙手把玩紅玉,都覺得自己在欣賞世間難得一見的美景。 這些想法他從未說起。 直到后來,他也失去了說出口的機會。 只是現在時日正好,陽光和煦,霍皖衣在枝影繁復的花紋下凝賞美景,依然不敢將這些話宣之于口。 他已習慣不說出自己的愛與恨,又把它們看得很輕,隨時都能說出口去。 而他還是覺得它們陌生。 霍皖衣只定定看了良久,忽然道:“新帝比之先帝,贏在何處?” 他又一次失算。 因為謝紫殷轉眼看他,神情間竟有幾分溫柔:“……我等了這么久,直到現在你才開口問我。”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