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7節
想應時自會應話,不想應時,縱然他再能言說,也還是得不到謝紫殷半句回答。 然而當時他們天真又年輕。 若再有四年,于如今相識,霍皖衣想,僅憑謝紫殷這寡言少語、心思莫測的模樣,就足以讓自己退避三舍,再不愿近。 只可惜他們相識得太早,開始得太快,結束得太過慘烈。 以至于如今沉默,都仿佛初見時最驚心動魄的那一瞬間。 霍皖衣想到這里時已忍不住笑意。 他尾音上揚,輕飄飄問:“謝相在等我?” 謝紫殷也不看他,眸光微斂,眼簾半垂,淡淡道:“霍皖衣,你很有恃無恐嗎?” 有恃無恐。 霍皖衣站在原地思索片刻這四個字的意義,忽覺是有些熟悉的,因則他才思慮過陶公子的有恃無恐是何理由,未成想再轉眼一看,這四個字又落在了自己的頭頂。 他訝然:“謝相何出此言?我何曾有恃無恐呢。” 謝紫殷問:“你難道還不夠有恃無恐?” 霍皖衣道:“謝相說我有恃無恐,總要說清楚什么才算是我有恃無恐。在謝相面前,我自認還算懂事聽話,少有犯錯,謝相又怎能說我是個有恃無恐的人?” “懂事聽話,少有犯錯?” “我未將相府鬧得天翻地覆,難道還不算懂事?”霍皖衣反問,“我于榻間也算溫柔小意,難道還不算聽話?” 他甚至有幾分委屈:“謝相的要求何其之高,連我如此懂事聽話的人,都要被說上一句有恃無恐?” 謝紫殷偏頭看他:“你不知道?” 霍皖衣走近了坐于一旁,趁著謝紫殷偏頭看來,立時將臉埋在人頸側,討好道:“謝相什么都知道,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謝紫殷,你不能欺負我,我人都是你的,你要是還欺負我,我想到自己命苦,就會做出很多壞事。” “你威脅我?” “我不敢威脅,”霍皖衣道,“謝相風姿卓然、舉世無雙,瓊林玉樹,懷瑾握瑜——我若是敢威脅謝相,那是于天下人作對,我又有多少膽量呢?” 謝紫殷低低笑出聲來,震顫著傳進霍皖衣的耳朵:“懷瑾握瑜?霍皖衣,在你的心里,我還算高尚嗎?” 霍皖衣耳尖有些發麻,他低著頭從謝紫殷身上退開,轉而道:“就算謝相不是那么高尚,那也總比我這個卑鄙小人好。” 溫熱的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霍皖衣感覺有些癢,他避開手指的輕撫,卻又被謝紫殷捏住下頜,不得不抬起頭直視那張讓他目眩神迷的臉龐。 謝紫殷道:“你不是卑鄙小人,你只是格外無恥。” 霍皖衣佯裝不解:“我無恥在何處?” 謝紫殷垂眸看他,燭光映襯之下,竟也讓霍皖衣從俊美精致的眉目里,看出幾分意動的風流。 他問出了話,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緊張。 好像在這樣驚人的美色前,自己失去了所有能擲下的底牌與籌碼。 謝紫殷很認真在看他。 隔花看美人縱然夢幻,而將美人置于燈下來賞,謝紫殷想,這才更有一番風情在。 霍皖衣或許對自己究竟長著怎樣一張臉毫無所覺。 他愛看旁人的面容,以此窺探,于是看得出美丑喜怒,卻忘記自己又是什么樣子。 四年前,謝紫殷從霍皖衣的眉眼神情里看到了盛京繁華。 于是從此淪陷,再不得脫逃。 ——而四年后,霍皖衣失勢落下,當初的繁華眉目,又成了今日艷色橫生的殊絕秾艷。 依舊心動。 只是受了九劍,如同心上受了九九八十一劍。 千瘡百孔,滿是血污,想起來時,只記得痛,記得恨,記得每個日夜入骨的思念——要折磨他,要還之千萬倍的痛。 謝紫殷指下緩緩用力,在霍皖衣呼痛之前,垂下頭去,以一種極強勢的姿態吻上了那雙唇。 作者有話說: 謝相老顏狗了。 霍皖衣:我不是吧。 謝相:你覺得呢。 霍皖衣:哈哈,我也是顏狗! 第7章 旋渦 伸出床帳的手腕間青紫滿痕,解愁只看過一眼便不敢再看。 霍皖衣從床上坐起,呆呆望了片刻紅得刺目的床帳,嘆息著闔眼。 ……他有的底氣,莫過于謝紫殷愛他的那張臉。 人講說“色衰而愛馳”,好顏色終究不長久,于是愛慕亦終有盡頭。 然而霍皖衣卻想——我并不在乎。 他與謝紫殷之間,是一筆還不清的債,也無需去還的債,償不了罪,也無法改變。即使是這時光倒流回當初,也不會改變他的任何抉擇。 就算只是愛這樣一張臉。 霍皖衣也覺得再不會有比這更好的。 他從貪婪走向知足,行過來的路,是天牢里的不見天日,絕望中的等候赴死。 霍皖衣比誰都清楚。 這已經不是先帝的天下,更不屬于他。 然而他絕不會引頸就戮,當真臣服于這樁命運。 或許這是他人生中犯下無數罪孽的報應,冥冥之中,總有所償還。 ——可那又如何? 縱然這都是他的報應,那只要這些報應沒有叫他立即就死,但凡還活著,霍皖衣就不愿束手就擒、甘心認命。 霍皖衣不會心甘情愿俯就認輸。 他想要嬴,不擇手段。 只是意亂情迷時也會不由自主去想……現在的霍皖衣和謝紫殷,到底要如何收場。 是要糾纏到什么時候,才如同“色衰而愛馳”般終有盡頭? 亦或他們沒有盡頭。 今日陶明逐多飲了兩杯酒,醉倒在院中的石桌旁,不許任何人來攙扶。 解愁得了消息,依照以往的規矩親自去請,卻被陶明逐拉住手,神態駭人地追問:“你怎么也不幫我?莫不是你知道什么?還是說你不知道我對于謝相而言有多重要?” 誰會顧得上醉鬼在說什么話? 解愁道:“陶公子,您喝醉了,還是快些回屋休息吧。” 陶明逐卻不肯松手,指上用力,掐得肌膚發紅,讓人忍不住蹙眉叫痛。 她呼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然而陶明逐卻驟然吼道:“你痛什么!” 解愁被推開后仰,險些摔倒在地,堪堪站直了身體,便見得陶明逐赤紅著雙眼,神情間全然無這張面孔應有的青澀溫和,反而歇斯底里、形容狠厲。 “你痛,你再痛能有他痛嗎!”陶明逐重重拍桌,搖晃著站起身來,語調又放慢許多,“我倒要問問霍皖衣。” 一個醉鬼跑不了多快,只是左右的仆婢都不敢真的去攔。 謝相究竟對陶公子是個什么態度,下面的人都看不清楚,可看不清楚,就要少說少做,事事都當作自己不曾看到過。若是謝相在乎,少犯錯的人也少受懲罰,若是謝相不在乎,自己也沒有做出什么有違規矩的壞事。 沒人敢攔,所以陶明逐就著酒意沖進了臥房,正對上霍皖衣懶坐小榻,眼尾泛紅的模樣。 陶明逐冷笑道:“你倒是清閑。” 霍皖衣一挑眉,并不答他,而是向跟來的解愁發問:“怎么把他放進來了?” 解愁還未來得及回答,陶明逐先道:“你不用問她,你不如去問問謝相,聽他如何告訴你。或者我現在告訴你,霍皖衣,以我的身份,相府里的任何地方我都去得,包括這里。” 周遭站著的仆婢大氣不敢出,立于最前方的解愁更是臉色煞白,腳步不穩當先軟倒,一時間屋里屋外的人跪了一地。 霍皖衣低垂著眼簾,拇指按揉著手腕上的淤青,淡笑道:“我又不介意你來,你又何必向我解釋。” 陶明逐原本想繼續示威的話語滯在喉中。 頓了頓,陶明逐道:“你就算介意又有何用。” 霍皖衣道:“如今是我不介意,我自然不用去想介意是否有用,我只需知道,我不在乎,如何對我都無用。” 陶明逐冷聲發笑:“這么說來,是不是相府的主人對你而言也并不重要——霍皖衣,那我讓你走,你能走嗎?” “陶公子身份貴重,很不一般,能將他謝紫殷想要囚禁起來的人放走,還不怕懲罰,看來我若是想走,還需仰仗陶公子。” 霍皖衣藏于睫羽后的眼眸幽幽冷寂,卻叫人窺不見半分,只能看到他勾起的唇角,隱然而發的笑意。 陶明逐一仰首,帶著幾分酒氣道:“不錯,就算我放你走,就算我殺了你,謝相都不會處置我。我和你相比,身份自然貴重無數,你要是想走,我不用你求,直接就可以放了你。” 霍皖衣便問:“陶公子何以有如此身份?因為你是謝相的救命恩人?” 陶明逐道:“不止如此。” “那是怎樣一個如此?” 然而陶明逐并沒有就著這個問題回答,反而道:“霍皖衣,我憑什么回答你的問題?” “你到底要不要走。”陶明逐又追問。 霍皖衣的目光落在屋內燃盡的熏香爐上,眼底好似生出些寂寥。 周遭跪著那么多的人,他和陶明逐誰也不曾叫起,解愁趁此時機,壯著膽子道:“夫人昨夜向謝相求的那套筆墨已經送到了,不知夫人打算何時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