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與殺豬刀 第121節
他一貫見不得她哭。 她像是他的蠱,她一哭,他就恨不得殺人。 他想抱她的。 想哄她,讓她別哭了。 可后槽牙咬出了淡淡的血腥味,露在外邊的那只眼,眼白部分也浮起了淡淡的血色,他終是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 他這一生里,在被無盡的噩夢縈繞之前,也曾短暫擁有過親情。 他記不清那個戰死錦州,還被開膛破肚掛在城樓上曝尸的男人是何模樣了,卻還記得他在花園里教自己習武的情形,也記得被裝在棺木里運回來的那具渾身都是窟窿的尸體。 那個女人在自縊前擦洗過那具尸身,尸體上光是箭孔都有六十七道,刀孔劍傷更是不計其數。 據說北厥人把他開膛時,從肚子里掏出來的只有雜草和樹根。 那個女人抱著那具尸身哭暈過無數次,清醒時也只是一遍遍地告訴他,要報仇。 糧草援軍都未至,他的父親,在他只是一稚童時,以這般慘烈的方式戰死在錦州。 這些年里,他也從未忘記過,要報仇。 謝征死死盯著樊長玉,看她哭,他心口也跟著撕開了個大口子似的,一陣陣抽疼。 她就是捅他幾刀,他都可以緊擁著她不放手。 但是她爹幫著魏嚴害死了他父親! 謝征下鄂繃得死緊,他浮著血色的眼盯著樊長玉,嗓音很輕:“別哭。” 他似想安慰她,卻讓自己眼底血色更重,“我查出這個結果時,緩了好幾天才敢來見你。” 他摘下了眼罩和面具,似乎想在離開前再好好看看她,“我也希望你爹不是那個推手,可我查不到任何你爹不是推手的證據。相反賀敬元跟我當初一樣,險些在戰場上被滅口,老頭子上京被扣押,而你爹手上握著能威脅魏嚴的證據……” 他望著樊長玉,黑沉沉的眸子里一片支離破碎:“你告訴我,我怎么相信你爹不是那個推手?” 樊長玉眼淚掉得更兇。 她想繼續解釋卻發現自己已無從開口,爹娘感情甚篤,這并不是可以讓謝征相信她爹當真是無辜的證據。 謝征視線落到她被鮮血染紅了紗布的手上,說:“才給你包好,怎么又弄成了這樣?” 他像是在教訓她,垂下眼還跟從前一樣,解開紗布幫她上藥,又撕下他自己的衣袍給她一圈圈纏好,平靜交代她:“傷好前不要沾水,也不要拿重物……” “謝征。” 跟前的人哽咽喚他,一滴清淚也砸在了他手上。 她整個人都在發抖。 謝征那只手微僵了片刻,沉默給她手上的紗布打好結,抬首時,突然扣住她的頭,狠狠吻了上去。 比從前吻的任何一次都兇,攪住她的唇舌,瘋了一般啃吮。 樊長玉甚至嘗到了血的味道,還有眼淚的咸味。 卻又很快分開。 他抵著她的額頭,眼底的愛、恨、不甘都清晰地呈給她看。 他說:“樊長玉,死在錦州,被開膛曝尸的那人,是我父親,我可以不恨,但也沒法縱容自己再愛魏祁林的女兒。這是我能替你選的,最好的路。” 他兩手捧著她的臉,看她哭得厲害,甚至溫柔地幫她拭淚,說出的話卻又決絕:“我要是殺了魏嚴還能活著,這輩子就不會離開北地了,我此生不再見你,你將來成親,也別讓我知曉就是了。” 他自嘲般笑了笑,眼底卻黑漆漆的一絲光彩也無:“我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有朝一日反悔今天的決定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你拖進我的棺材里,跟我葬在一處。” 他看著她,極低地說了一聲:“我做得到的。” 不知是在說給樊長玉聽,還是在說給他自己聽。 樊長玉怔在原地,只有眼淚還簌簌直往下掉。 可能是怕嚇到她,謝征拇指輕輕摩挲著她臉頰,最后只輕聲說了句:“我走了。” 言罷便抽回手,馭馬而去。 像是怕自己多待上一刻,便會反悔了一般。 樊長玉直到謝征走遠,才回過神來,她暴喝一聲:“你站住!” 馭馬走遠的人,竟當真因她這句話勒住了韁繩。 樊長玉正是看見了,才覺胸腔里翻涌的澀意更甚。 她深吸一口氣道:“我會查出當年的真相,替我外祖父洗刷這十七年的污名,也給你父親,給當年所有枉死在錦州的將士們一個交代。” 言罷也不等謝征再說話,就調轉馬頭,狠狠一甩馬鞭往回奔去。 第105章 太陽掩進了云層里,風吹動緩坡兩側的蘆葦,米黃的穗子低垂,少女一身騎裝的身影在整片山野的蘆葦浪中越走越遠,最后成了一個棕紅色的小點。 謝征馭馬立在原地,額前的碎發也因為淺風而跟著浮動,掩在碎發底下的,是一雙眼白充血恍若爬滿血色蛛網的眸子。 遠處那個棕紅色的小點,最終也消失在了那被血絲纏繞的瞳孔深處。 他面上卻似一絲情緒也無,掣韁繩調轉馬頭時,甚至渾不在意般淺喝了一聲“駕”,戰馬便往相反的方向慢跑了起來。 攥著韁繩的那只手卻青筋暴凸,細看之下,馬韁都被染上了一層胭脂色,顯然是掌心早就被五指摳破了。 - 樊長玉用力揮鞭,駕馬一路狂奔,直到前后再也看不見人影了才停下來。 不冷不熱的天氣,連風都是靜悄悄的,只有蘆葦穗子上的細絨蘆花被風吹得輕輕飛舞。 她坐在馬背上,抬頭望著這廣袤無垠的天地,用力大口大口地呼吸,心口似灌了鉛,沉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除了爹娘去世時,她從未覺得這樣無助過。 外祖父是個被世人痛罵了十七載的罪人,若是這冤屈沒法洗除,可能還會成為千古罪人。 她曾經最敬仰的爹爹,是魏嚴的人,甚至當初入贅給她娘親都有可能是個陰謀。 承德太子、謝將軍,還有那成千上萬的將士,都因援軍和糧草遲遲未至,城破后慘死錦州。 這一樁樁的人命,壓得樊長玉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她當然相信爹爹是不可能做出這等糊涂事來的,但是在沒有找到確鑿的證據前,她一廂情愿的信任沒有任何用處。 面對這樣的千古大罪,她又何嘗不惶然? 哪怕仰著頭,眼淚也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滾落,擦過面頰,砸在這荒蕪的野地里。 她知道不該怪謝征不信她,但還是止不住地難過。 樊長玉伸出手狼狽地抹了一把面頰,終究是“荷”地一聲哭出聲來。 坐下的戰馬似明白主人這一刻的心境,竟也沒再往前走,一人一馬就那么立在蘆葦浮蕩的野地里,只余哭聲喑啞。 - 樊長玉回到軍營時,除了眼瞼下方還帶著幾分微紅,面上已瞧不出絲毫哭過的痕跡。 謝五眼巴巴地候在軍營大門口,見到樊長玉歸來,稍作躊躇,便一如從前那般上前去幫樊長玉牽馬,小心翼翼喚道:“隊正。” 樊長玉從馬背上翻下來,面色如常地往營地的方向走,離大門哨崗處遠了,她才問:“他讓你留下來的?” 嗓音有些沙啞,除此之外倒是聽不出什么異常了。 謝五一聽,就猜到她肯定是追上謝征了,道:“侯爺讓我和阿七跟著隊正來崇州時,我們就不會調回去了。” 樊長玉腳步一頓,謝五解釋道:“在侯爺那里,送人的東西,就不會再要回去了。” 他看著樊長玉,有些尷尬地道:“隊正若是也不愿留我和阿七了,我們離開也只能繼續從軍,從馬前卒做起。” 樊長玉垂著眸子,誰也不知她這一刻在想什么,好一會兒,她才道:“那你們二人就留下吧。” 頓了頓,又說:“有我一分富貴,便不會少了你們的那份。” 謝五連忙抱拳:“跟著隊正征戰沙場,護得一方百姓安寧,便是我們的志向了。” 樊長玉拍了拍他的肩,沒再說什么。 她手上的布條纏得沒之前厚了,眼下一雙手倒是可以簡要活動。 謝五那話,便是徹底絕了她攆他和謝七走的心思。 到目前為止,她還沒在軍中找到一個能媲美謝五和謝七的親兵,他們跟著謝征身邊多年,對軍中的事物熟悉,把人攆走了,自己重新培養親兵,是個長久又麻煩的事。 眼下百事纏身,正是用人之際,樊長玉不想為了爭這一口氣,給自己平添麻煩。 何況長寧那里,有謝七看著她也更放心些。 - 等回了營房,樊長玉發現不止郭百戶在,好些個不相熟的百戶也候在那里,還客氣地給她帶了東西。 她望著堆了一桌子的糕餅、酒水、補藥,還有那一張張熱絡的笑臉,總算是反應過來他們都是來探望自己的。 只是這些人里,還有拄著拐杖、吊著胳膊的,不由看得樊長玉一愣。 她印象里,自己跟他們可沒什么交情,這些人瞧著傷得比她還重些,專程跑來看她? 郭百戶見她神色怪異地看著這一屋子人不做聲,當前他好歹也還是樊長玉的頂頭上司,也是這一屋子人里,跟樊長玉最熟的,便帶頭道:“你從戰場上回來,暈了兩天兩夜,大家伙兒很是擔心你,今日聽說你醒了,這才商量著一起過來看看。” 樊長玉便客氣道:“長玉在此謝過諸位大人。” 一群人連忙擺手說她見外。 樊長玉暗忖除了郭百戶,其余人在今天之前,最多的怕是也只跟她見過三面,怎么就不見外了? 面上卻還是招呼他們落座:“諸位大人身上都有傷,莫要站著了,都坐吧。” 眾人只是熱絡笑著,坐下了卻又幾乎無話可談。 因樊長玉這里凳子不夠,謝五還去別的軍帳借了幾條板凳過來。 樊長玉覺得帳內的氣氛太詭異了些,每個人似乎都不那么自在,卻又在努力表現出一副跟她很熟絡的樣子。 只有郭百戶瞧上了別人送樊長玉的一壇酒,直言道:“樊隊正,大家伙兒都在這里,要不給大家開壇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