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與殺豬刀 第122節
軍營里的交情,除了是在戰場上打出來的,還有喝酒喝出來的。 一壇酒喝完,不熟的人也能立馬推心置腹起來。 樊長玉看郭屠戶還用白布纏著腦袋,遲疑道:“大家伙兒身上都有傷……” 一堆軍漢估摸著也都覺著氣氛怪尷尬的,齊聲說沒事,其中一人道:“從前開慶功宴時,大家伙兒不也是一身傷,真要忌口啊,那酒和rou都沒得吃了!” 這話說得其余軍漢都哄笑起來。 也有機靈些的,瞧著樊長玉手上受了傷,又是個女兒家,道:“弟兄們胡鬧就是了,莫要帶樊隊正,樊隊正身上傷勢只怕不輕,還是莫要勸樊隊正飲酒了。” 腦袋好使些的立馬反應過來了,跟著道:“對對對,弟兄們就是饞這一口酒,玩笑話說慣了,樊隊正莫要當真就是了。” 給樊長玉送酒的那名百戶也適時道:“你們這些龜孫子,這酒可是老子藏了好久的杜康酒,饞酒都饞到樊隊正這兒來了!” 樊長玉就是再不通人情世故,也看出他們在奉承迎合自己。 稍作思量,便想通了其中緣由。 崇州城下一戰,她算是出名了,軍中上下約莫也都心知肚明她要升官了,前兩日她昏沉不醒,沒法前來拜訪套近乎,今日她剛醒,就被叫去賀敬元那邊,任誰看了,也是她得了賀敬元的器重。 這一升,可能也不是一級兩級地往上升。 像郭百戶他們這樣的低階武官,若是不在封賞下來前就跟她套好近乎,將來只怕見面說上幾句話都難了。 當日她初來軍中時,陶太傅在馬車上問她的話猶還在耳畔。 是空要頭銜手底下無可用之人,還是從底層做起自己帶一批能用的人出來。 她被封為隊正后,一門心思都在想著從自己手底下那幾十人里選出能用的人來,而今方才真正明白陶太傅那番話里的含義。 她升上去后,真正能用的人是在這里。 她突然明白郭百戶為何要她請大家伙兒喝酒了。 樊長玉扭頭對謝五道:“去取酒碗來,我親自給諸位大人滿上!” 謝五先是一怔,隨即也明白了樊長玉的用意,忙出去抱了一摞酒碗進來,在桌上挨著擺開。 有幾人還在推辭,樊長玉道:“不醉不歸是不行了,諸位只當是嘗個味道解解饞。”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沒人再說掃興的話。 樊長玉掌心有傷,不方便彎曲,謝五便幫著拆開了酒壇上封口的紅布,她再親自給每個酒碗滿上。 等所有百戶都端起了酒碗,樊長玉也跟著端起一碗,對著他們鄭重道:“長玉初來軍中,多謝諸位大人這些日子里的照拂,且盼來日也能同大家共飲一壇酒!” 話中幾分真幾分假且不論,語罷便直接仰頭干了個干凈。 今朝她敬帳中眾人酒,來日,便是旁人敬她了。 百戶們見狀,也紛紛舉起酒碗道:“樊隊正過譽了,我等也是盼著能和樊隊正再喝一回酒的!” 言罷也是一干而凈。 放下碗時,百戶們明顯喜笑顏開,神情比起剛來時也輕松了不少。 這碗酒一喝,于他們而言,就是一場無言的站隊和結盟了。 戰場上的軍功不是那么好掙的,尤其是已坐到了百戶的位置,普通兵卒從軍十載,做到這個位置遇不上貴人,自己又沒有那驚世之才,基本上就到頭了。 他們主動向樊長玉示好,便是也清楚她此番靠著軍功升上去,麾下尚無人可用,若是能提拔他們一二,他們也就算是遇到貴人了。 眼下樊長玉明顯承了他們這份情。 喝完酒,再閑聊幾句,眾人也就陸陸續續地散了。 郭百戶是最后一個起身走的,樊長玉在營房內沒有旁人后,起身對著他鄭重一抱拳:“方才多謝郭大人提點。” 郭百戶是個直爽性子,也不跟樊長玉繞彎子,直言不諱道:“別一口一個大人的了,聽著牙酸,那也算不上提點,你今日就是不跟那群大老粗喝酒,你手底下缺人的時候,他們也是愿意走你的門路的。” 他說著看了樊長玉一眼:“但畢竟都是些軍營里的老油條子了,表面上服了你,背地里也可能不服,連酒都不愿跟他們喝一碗,那就是沒看得起他們,這就是軍營里不成文的規矩。” 樊長玉說:“我記住了。” 又誠懇道:“往后再有不懂的,我可就直接請教郭百戶了,郭百戶莫要嫌麻煩。” 這已經是不動聲色的拉攏了。 郭百戶也爽利,說:“現在老子官職還比你大,說話也就不文縐縐地計較那么多了,等你升上去了,只要用得上老子,老子跟著你干,當初是老子看走了眼,以為你也是那類來混軍功的,老子打了這么些年的仗,還沒在戰場上殺得這么痛快過,本以為當個百戶這輩子就做到頭了,現在老子也想再掙個將軍當當!” 等郭百戶一走,謝五對樊長玉道:“恭喜隊正!” 她現在升上去,手底下也稱得上有一批能為自己所用的人了。 樊長玉卻是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說:“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學會的。” 謝五只是笑:“隊正摸清軍營里拉攏人脈的那一套了。” 樊長玉掀開眼皮看向他:“我回營時同你說的那些話不是客氣話,你和小七,我都會編作親兵的。” 說完,不等謝五答話,就吩咐道:“我有些頭疼,你先下去吧。” 謝五看了樊長玉一眼,終是退了出去。 樊長玉獨自坐著出了一會兒神,她隱約已能看見,自己將來要面對的,是更加復雜的一些東西。 但是為了查清當年的真相,她必須還得往權力的中心靠得更近些。 眼角余光瞥過放在兵器架上的那把陌刀,想起謝五說的那句“侯爺送人的東西,就不會要回去了”,一時間心緒又有些紛雜。 若不是自己當時察覺追了上去,他可能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謝五那就話,是怕她把他送的一切東西,都退回去么? 回來的路上好不容易才壓下的澀意,又在心底蔓延。 樊長玉不想任自己再沉浸在那些糟糕的情緒里,頭也的確因接受太多爆炸性的信息而隱隱作痛,便打算去床上小憩一會兒。 無意間摸到枕頭下的碎銀時,想起自己隊伍那個出征前就把所有餉錢拿給自己的小卒,她瞬間沒了睡意。 先前她醒來時,謝征假扮小五同她說過,隊伍里有十三人戰死,十七人重傷。 她那會兒就打算去看看自己帶的這些人了,只是不巧賀敬元派人來尋她,才因這一連串的事情耽擱了。 樊長玉直接喚來謝五,帶著那些百戶給她送的糕點補品,去了下邊的營房。 小卒們消息不如郭百戶他們靈通,但也清楚一旦封賞下來,樊長玉怕是能直接被封將軍。 他們也不是不想套近乎,但前兩日樊長玉昏睡不醒,今日醒來,又被賀敬元叫走了,好不容易回來,百戶們又先去獻殷勤了,怎么也還輪不到他們。 因此看到樊長玉過來時,一個個的還很是驚奇,磕磕絆絆喚道:“隊……隊正。” 這類大軍帳里都是通鋪,一個軍帳能住二十五人,擠是擠了點,但畢竟是打仗,條件好不到哪兒去。 有幾張床空了出來,顯然就是戰死的小卒的。 帳內沒有桌子,唯一能放東西的就是軍床,樊長玉帶去的東西,便被小卒們放到了那空出的軍床上。 樊長玉問:“這是誰的床位?” 邊上一個掛著胳膊,頭頂纏著紗布的小卒瞬間紅了眼眶,咧嘴道:“回隊正,是葛麻子,我同鄉,他……他可能是在戰場上被踩爛了,我找了兩天都沒找到他的尸首。” 說到后面,那小卒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抹了一把眼,嗓音顫得帶上了哭腔。 樊長玉問:“他家里還有什么人?” 小卒答道:“還有他老娘和他meimei。” 樊長玉說:“等封賞和撫恤金下來了,從我的賞金里分出一份來,一并給他家人送回去。” 她看向帳內其他將士,許諾道:“在座的諸位也一樣,將來無論誰死了,他的父母兄姊弟妹,就是我們的父母兄姊弟妹,大伙兒一起養。” 這話讓不少小卒都落下淚來,聲嘶力竭喝道:“好!” 不知是不是她當日贈的那面護心鏡起了作用,當初托她保管餉銀的那名小卒當真活著回來了,身上只受了些輕傷。 樊長玉把碎銀還給他,說:“你以后也別怕自己雙親沒人供養。” 那名小卒接過碎銀,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紅著眼眶答好,又要把護心鏡還給樊長玉。 樊長玉道:“你留著吧,我也用不著的。” 那名小卒又道了謝,在同袍們艷羨的目光里,寶貝似的把那面護心鏡收了起來。 有膽子大些的,滿懷殷切問:“隊正,那您升官后,咱們還能跟著您嗎?” 樊長玉道:“自然是跟著我的。” 這一場仗,他們雖是勝了崇州軍,但也是險勝。 賀敬元中了冷箭,被崇州反賊謠傳他戰死,讓薊州軍這邊亂了軍心,可以說是損失慘重。 若不是最后僥幸殺了長信王,反將崇州那邊一軍,當日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 她能趁長信王不備捅長信王一刀,很大程度上也是長信王在發現她是女子后,便起了輕蔑之心,沒把她當回事。 當日反賊狼狽退守城內后,這兩日便一直緊閉城門不出,據聞城內是長信王的大公子暫為掌權。 賀敬元沒趁熱打鐵下令繼續猛攻,一是他的傷勢委實不太樂觀,二則是薊州軍眼下的情況雖比崇州城內的反賊稍好些,卻也沒好到哪里去,兵力折損厲害,都需要暫且休養。 這種時候,兵力是不夠的,樊長玉就算升上去了,也不會直接另撥一隊人馬給她,很大情況都是接他們這支軍隊上邊某位將軍的差。 有了樊長玉這般肯定的答復,小卒們明顯安心多了,似覺著只要是跟著她的,上戰場都不是那么可怕的事了 樊長玉心中百味陳雜,她細致地問了自己手底下每一個傷兵的情況,也認真地記住了戰死的那每一名將士的名字。 走出營房后,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望著遠處的天際,目光愈發堅定了起來。 越是知曉戰場的殘酷和底層小卒的心酸,她也越不能容忍十七年前的錦州一戰是一場陰謀。 承德太子和謝將軍的名聲,迄今也是在民間備受稱贊的。 這一位儲君和一位國之棟梁的慘死為人所痛惜,但當年那些枉死在戰場上的將士,家中同樣也有人在等著他們歸去。 真相不該被那些權勢里的陰謀詭譎埋沒。 - 康城。 黑云壓城,雷雨之勢。 冷風卷起城樓上的旌旗,這孤聳的城墻,在滾滾雷云下,愈發顯得低矮羸弱起來。 似有細小的雨絲迎面打在臉上,涼意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