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91節(jié)
兩人圍著爐子,說了很久的話,展顏說自己還要去寄個東西,孫晚秋了然:“是給賀圖南的嗎?” 展顏說:“初六是他生日。” “他記得你生日嗎?” “以前記得,現在應該不記得了。” 雙手被烤的干燥發(fā)熱,爐子也很熟悉。 “你寄他能收到嗎?” “不清楚,他那種工作好像要經常出差,還得出國,我想的是,就算分開了,可一起長大多少還有點情分在,他一個人在外面,也不知道會不會覺得孤孤單單的。” 孫晚秋說:“你這么惦記他,他未必惦記你。” 展顏平靜說:“沒關系,我惦記他是我的事。” 她說完,圍上圍巾戴好手套,不讓孫晚秋出來,自己迎著風雪走了。 年關前,展顏跟市政府溝通的方案已經竣工,中間有些波折,但都順利解決,博物館不大,占據舊址四分之一空間,這里漸漸淪落為城中村一樣的存在,但博物館落成后,政府免費開放,當作教育基地,日后可以組織學生來參觀,了解城市工業(yè)歷史。 盡管這歷史里摻雜著笑和淚。 很多工人還都在,對此略顯麻木,只有上了年紀的老師傅們真的過來瞧瞧,當年攔在廠房前不準人拆卸的往事歷歷在目,轉眼成空,學藝術的學生們陸續(xù)過來在外墻涂鴉創(chuàng)作,竟被允許。 展顏走之前,也來看了一次,她很久沒這么快樂過,即使,方案已經被改動許多。這種快樂,跟金錢無關,僅僅是做成了一件事,耳目一新的一件事,跟吃喝拉撒無關。 回到學校要動身了,她才聯系賀以誠。 賀以誠非常意外,因為展顏從沒透露過半分要出國的訊息。她像壺口的黃河,逢春了,迎來桃花汛忽然就奔向了遠方。 “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他愣了愣,才想起應該囑咐點什么,“有困難了,千萬不要自己撐著,知道嗎?” 展顏在那頭說知道。 賀以誠掛斷電話,慢慢坐下,陷在沙發(fā)里,他擔心她語言不通,人身安全,被人欺騙……他像最普通的父親那樣,面對孩子的遠行,有無盡的憂慮。可孩子們呢,偏偏隱瞞不說,直到最后才給出會心一擊似的,這里有近乎報復一般的快感。 賀以誠覺得展顏在用一種非常隱晦的方式,來報復他,他掐斷了她的愛戀,她沒有大哭大叫,也沒有形容憔悴,只是不動聲色一點點遠離了他。 夕陽透光窗子,落在沙發(fā)上,染紅他半邊身影,他抽起煙,這樣的黃昏,無比寂寞。 展顏跟一個研二的學姐結伴同行,她們練習意大利語,一路模擬對話,笑個不停。 她之前的害怕,慢慢被一種新奇的興奮和愉悅取代。 因為沒出過國,一切都很新鮮,她跟學姐說,這里好多外國人,比香港的還多,說完又覺得自己蠢,她把包摟的很緊,唯恐被偷。 里面的華人學生給她們組織了一場小小的歡迎會,每個人都很熱情,這里沒人認識她,她覺得孤獨,但又很快樂,那種誰也不認識自己,無拘無束的快樂。 剛開始,上課有些費勁,她腦子跟漿糊一樣,回來要消化梳理很久。生活上,兩人都非常節(jié)省,去超市買最便宜的東西,自己做飯,記賬。省下的錢,去看那些只在書上見過的羅馬斗獸場,比薩斜塔,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很震撼,讓人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學姐,你有沒有覺得意大利的老師,他們跟我們老師不太一樣,我一直以為外國人更激進,想法天馬行空,他們反而更保守。” 展顏跟學姐在吃飯時交流,學姐說:“大概是因為他們歷史遺跡太多了,說是讓你改造其實根本不能動,上次我跟的那個項目,教授簡直把我想象力殺的片甲不留,根本沒發(fā)揮空間,我都不敢說什么了。” “我們的遺跡也夠多,這點他們比我們做的好,我們的古跡要么沒人管,要么拆了造個假的,好沒意思。”展顏腦子里突然就想起他的臉,很短暫,大概是因為想到那些長嘴蚊子,還有破廟,她繼續(xù)說,“我倒希望在改造古跡時,我們也保守點,多質疑質疑,為什么要這樣弄?不懂的人不要來亂指揮。” 學姐笑得意味深長:“懂的人正好沒指揮權。” “你們小組做項目時,是跟外國同學組隊,還是自己人?”展顏到現在都吃不慣意大利的東西,只為果腹一樣咀嚼,“我更喜歡跟自己人組,我覺得,咱們跟他們還是不太一樣。有的人太松散了,我不太習慣他們這么奔放自由。” 學姐鼓勵她:“可以試試的,我是覺得吧,當然肯定是跟自己人溝通更方便,但是吧,來都來了,你要是不試試跟來自不同國家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組隊交流交流,你永遠不知道這什么感覺,我們的思維可能都比較接近,可人家跟我們不一樣啊,是不是?試試嘛。” 展顏點頭:“我會試試的。” 意大利老師更傾向于讓她們做手工模型,對電腦不要那么依賴,這正是展顏喜歡的,她把自己以前的古建手繪作品分享給老師、異國同學,做了ppt介紹各具特色的民居、宮殿、園林、還有石窟。 她從對方的眼睛里,第一次體會民族的才是世界的這句話,這句話,她記得,很早就聽過了,但這一刻,好像才真正理解到。 業(yè)余時間,她用木棍做亭子的模型,只靠咬合,沒有一根釘子,等到學期快結束時,送給了來自西班牙的客座教授。教授對她贊不絕口,擁抱了她,她心里砰砰直跳,確定對方是真的喜歡自己的禮物,忽然很想哭。她有些靦腆,甚至緊張的,用著依然帶口音的英文說希望對方有機會來中國看看,我們有歷史非常悠久的建筑。 在意大利學習的這學期中,她終于漸漸很少再去想賀圖南。 時間越久,他那張臉越來越模糊。 人的遺忘,居然是從臉開始的,等她意識到他那張面孔不夠清晰時,已經快要離開意大利了。 第69章 展顏回來后,宿舍有她一個從北京寄來的包裹,擱置了幾個月,她在意大利時室友和她講了此事,那會兒,她只往徐牧遠身上猜,也沒太在意。 等真正見了包裹,腦子里旖旎一瞬,希望是他,閃電似的從心頭掠過,整個人都被照得雪亮。也許呢,他去北京出差,在乍冷還寒時節(jié),意識到春天其實已經涉足人間。 包裹是徐牧遠寄的,一個包,他也沒說什么,留了張紙條,說希望你用的到,這個能裝很多東西。展顏忍不住笑,只考慮裝東西多少的話,那鐵定是蛇皮袋子。 零六年,綠皮車上到處擠滿蛇皮袋子,小展村出去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又不止小展村,整個北方大地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人們饑渴似的跑了出來,往更大的地方去。以前是一樣的窮,有一戶人家,突然穿著新衣服,揣著大票子回來,到了集市,愛買什么買什么,排骨一大扇一大扇地往家扛,人就跟著sao動了,日子還能這么過?可見外頭是天堂哩。 展顏暑期又坐上了綠皮車,天那樣熱,窗戶開著,熱風從外頭一陣陣卷到脖子上,糾纏不止。車廂里永遠有臭腳丫子味兒,列車員推著小車過去,留下的,永遠是: “面包飲料礦泉水,香煙瓜子方便面,腿收收,讓一下。” 她喜歡坐綠皮火車,這時,偶見農民工,好像北方的農民工長得都一樣,一樣的皺紋,一樣的膚色,她就默默看著這些人,聽他們甩撲克的聲音,罵人的聲音。 中途,她晃晃蕩蕩去廁所,廁所在兩節(jié)車廂交接處,煙味臭烘烘的,她瞥了一眼,那堆著高高的行李,坐了對情侶,二十出頭,兩人黏糊的不行,旁若無人,親來親去,他們就像兩棵長一塊去了的拉拉秧子,你纏著我,我纏著你,一輩子都扯不清似的。 展顏看了幾眼,心里又有古怪的念頭冒出來,做兩棵拉拉秧子多好,她都沒提過拉拉秧子,這玩意兒生命力極強,土地再貧瘠,它都長得很瘋,滿莖鉤刺,能傷人,但兩棵拉拉秧子長一塊兒也就礙不著別人的事了,它們自個兒鬧騰自個兒,纏到死,死了才算完…… 她被這個念頭弄得心痙攣似的,好一陣抽搐,可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展顏,展顏?是你嗎?” “王靜?”她回過神,原來,是王靜在跟男孩子親嘴兒。 展顏好幾年沒見著她了,故人萍水相逢,真是件美好的事兒。哎呀,連王靜也……她說不出來什么感覺,她們都長大了,就這么簡單。 “我男朋友,”王靜有點不好意思,她從人腿上站起來,穿的那件裙子,皺了,也臟了,她轉身擺手,“你這個傻子,過來打招呼啊。” 男孩子就撓撓頭,從破舊的牛仔大包上下來,說了自己名字。 “你們從哪兒來?” “深圳,你呢?從南京嗎?我聽我奶說,你在南京大學念書。”王靜見了她,又忍不住夸,“展顏,你怎么這么漂亮,你真是漂亮死了,我就說,”她搗了搗男朋友,“你是不是也沒見過這么漂亮的?” 男孩子挺尷尬,他都不怎么敢看展顏,她跟仙女似的。 展顏覺得這男孩看起來很老實,她說:“不是南京大學,可能傳錯了。” 她有些羞愧,這些年,她并非刻意不聯系王靜,只是高二高三,她過得兵荒馬亂,自然而然的,就斷了聯系,王靜之于她,不是孫晚秋,她是個很好的朋友,但又沒有到牽腸掛肚的地步。 王靜說:“是嗎?那我奶估計聽錯了,都是聽你爸說的,說你念了南京最好的大學,可厲害著呢。” 展顏一愣,展有慶不是那種喜歡賣弄,也賣弄不出來的人,他跟大家,說起過自己嗎?像尋常的父母,因為子女自豪驕傲。 她想不出,心里的酸澀像布谷鳥啜了下河面,又急急飛遠了。 “你該畢業(yè)了吧,在哪上班?” “沒呢,我念的建筑得念五年,這次回去實習,看能不能留下。” 王靜吃驚地看著她:“去哪兒?你還回來嗎?我以為,你在南京念書就要留南邊了,南邊多好,我去了深圳就再不想回來了,我不如你,我上的大專,但也找著活了,深圳活兒不難找,錢也多。” 她踢了腳行李,里頭,裝著零零碎碎吃的用的。 “要不是我奶生病,我平時都不回來的,也就年關,真是擠死了,受罪。” 王靜變得健談,眉眼間,依稀有當年的影子,她再見展顏,都有些嫉妒了。她看著她,好像姍姍來遲明白了她當初為什么會被帶走,而不是她們中的任何一個。 可她居然在外頭念了大學,還要回來,王靜又不能理解她了。本市身處交通要道,足夠大,但跟南京,跟南方的大城市是沒法比的。 那念這么好的大學作什么呢? 展顏沒有過多解釋,她們坐下來,聊了那么一會兒,話說盡,空氣突然安靜下來,不曉得再聊什么好,只能說感情,王靜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搖搖頭,王靜說那一定是你太漂亮了一般人你看不上,人家也不敢追。 她不知道,她沒有想過,她年輕的緊繃的身體如此美麗,哪怕是貧窮,也會有人愛她,但她從沒想過,她也不需要。 快到站時,兩人留下了聯系方式。 展顏在本市設計院開始實習,有在南京設計院打底,她不再那么青澀,跟其他實習生交流很多,她要了解結構、水電暖、給排水,什么都懂一點,有益無害。 帶她的師傅楊工,脾氣不怎么好,待人嚴苛,看幾個實習生似乎沒能入眼的,直到兩周后,他出了車禍,手臂扭傷,畫到一半的圖紙沒法畫了。他做事挑剔,其他人一是忙二來不情愿,這圖只能停。 展顏說她要試試,楊工說,你黃毛丫頭行嗎? 她把自己的作品集拿給他看,楊工哼哼唧唧,說拉倒吧,我這疼的快死了還看你那個。 那您說怎么辦?院里沒人接。 展顏心平氣和在電話里說,我畫您看看,您看過不滿意再說,先這樣吧。 她也沒什么高興不高興的語氣,把圖弄出來,楊工看見了,忘記疼,說你這小姑娘行啊。 實習快結束時,楊工跟上頭提議,展顏可以留下來。一群領導剛聽完匯報,副院長說,研究生? 本科生。楊工心里罵娘,心想,招研究生純粹浪費。你們這號人天天跟甲方吃不完的飯,吹不完的牛逼,說是負責人,都負責飯局上去了,畫圖這活,要個屁的研究生。 副院長說,老楊你搞什么名堂,本科生還要她干嘛? 楊工一本正經說出展顏的學校,副院長把筆一拍,你早說嘛,老八校的孩子肯定要的,回頭過來面試,走下流程,抓緊把合同簽了。 楊工找她吃了頓飯,問問她是不是真愿意留這。 “你作品集我看了,圖是真漂亮,你還去意大利留學了啊?” 夏天路邊大排檔多,師徒倆,也不怎么挑地方,坐路邊吃燒烤。 展顏白天跟著下了工地,褲子沒換,球鞋也沒換,打扮得跟民工一樣,但春筍一樣的臉,不打扮也是清水出芙蓉,楊工打量著她,有點驚奇這么漂亮的姑娘肯吃苦。 “我是做交換生,一學期有點短了。” “我看你這經歷夠豐富的,也在南京實習過,怎么想著回來的?”楊工的兒子剛念大學,人在上海,兒子走前就說要留上海,做父母的,自然也希望他前程光明。 展顏說:“在哪里都一樣,不如選自己喜歡的。” 楊工看她說話四平八穩(wěn),心想,有點兒意思這小孩。 他笑了:“不舍得離開家啊?這可比不上南京北京,你想好了,多少人出去就是想著離開這兒,你一中畢業(yè)的是不是?走出去的好學生多了去了。” 展顏給他倒了杯啤酒,敬他:“我想好了,以后還得麻煩您,我哪兒做的不好的,不懂的,您直說,提點提點我,我年輕,設計院很多事兒還不夠了解,還有的學。” 楊工連說好好好,仰頭喝了,又問起她家里情況,父母可知道了。 “我初中那會兒,mama就過世了,我爸也不懂這些,他們都是農民,種地的,我留哪兒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