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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雪 第90節

    “是啊,可丟人了,我到香港簡直像個傻子,人家一看我就知道是鄉巴佬第一次來。”她語調明快,“你吃呀,別只顧說話。”

    徐牧遠咬了口糍粑,沒有滋味:“你一個人出國行嗎?”

    展顏說:“我一直有點猶豫,從香港回來后,我想,還是去吧,我并不是膽子很大的人,對外面有向往,也有恐懼,我倒也不是為了克服恐懼去的,就是覺得,學費互免,還能看看外頭很劃算。”

    她動筷子時,袖口那的毛邊明顯,穿次數太多的緣故,徐牧遠看在眼里,問:“賀叔叔知道嗎?你出國的費用都準備好了嗎?”

    展顏說:“我還沒說,等到跟前再說吧,錢攢的差不多吧。”

    “怎么,賀叔叔沒給你錢?”

    “我不要,我不想花他們的錢了,”展顏抿抿頭發,“要不然,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呢?”

    徐牧遠筷子好半天沒動:“你跟圖南分開后,就沒再花過他們家的錢是不是?”

    他抬眼望著她,眼里有憐憫,他用男人的眼神看自己,一個男人,他愛一個人,就忍不住會心疼她,賀圖南不例外,徐牧遠也不例外,他第一次沒有掩飾自己的眼神。

    展顏不是小女孩了,她一下明白,徐牧遠為什么這樣看自己,她被很多雙來自男人的眼注視過,她是男人們欲望的載體,不管那些人是否認識她。

    “我想一個人生活,”她微笑說,“其實這些年,我沒交到很新的朋友,都是泛泛之交,短暫交匯一下,我現在很怕跟人建立親密關系,因為我不懂怎么維系,我怕把事情搞砸,當然這不是人家的問題,是我能力有限,所以,我還是一個人過日子好了。”

    徐牧遠有些失落地看著她,他聽出她的意思。

    “你跟孫晚秋,不是一直很好嗎?”

    展顏說:“孫晚秋不一樣,我們小時候就在一起,生活在一樣的環境里,可能她更習慣我,也不會嫌棄我,因為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本來的面目,她能接受吧。”

    徐牧遠心想,不是只有她能接受的。

    “是因為分手嗎?”

    展顏搖頭:“不全是,我本來就是這種人,只不過有些事發生了,看得更清些,人來來去去的,都很正常,我覺得應該更順其自然地活著,就像地里的莊稼,該長長,該收割時收割,其他的,不要多想。”

    她說這話時,就像家鄉道路兩邊的白楊樹,靜默矗立,春來就迎春,冬去就送冬,雷霆雨露都是世間饋贈。

    徐牧遠覺得跟她說話,非常壓抑,她身上有種冷淡的,安之若素的東西,沒有渴求,沒有憎怨,他為此感到痛苦,而她則只剩淡筆。

    她好像一個人能這么過到天荒地老去,活到白發皚皚。

    “這里的鹽水鴨很好吃。”

    談論食物,仿佛是給對話加上的最后一層樸素,人活著總要吃飯的。

    吃完飯,展顏帶他在學校里走了兩圈,也能閑話幾句兩京的不同,問他互聯網公司里都在做什么。

    氣氛又明朗幾分,只要不談及那些令人心碎的往事和故人。

    “你說多奇怪,我總覺得這里很好那里也很好,但都不及我們家,我覺得,再好的建筑都沒我們那里春天的山坡美,沒有人能設計出那樣的線條。”

    展顏真的把他當作可以講幾句心情的人,徐牧遠聽著,他說:“我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憂無慮,大家都在北區,我現在在北京也很好,有時想起來,也會覺得兩種好不一樣,有時看著北京的高樓大廈,會突然想起小時候的某件事。”

    “是嗎?我以為男的不會想這么多。”展顏用一種很溫柔的神氣看他。

    “男人也分很多種,不是嗎?”徐牧遠心里又涌起強烈的沖動來,他想告訴她,他喜歡她,會珍惜她,可現在跟她說這些,非常沒意思,他知道她愛的不是自己,愛這種事,最沒道理,就像他覺得誰也比不上她,她走進那家早點鋪,看他一眼,他就忘不了了,無法形容,好像那雙眼一下把他拽進一個從沒見過的世界。

    可他也迷茫了,賀圖南不愛她嗎?可還是分道揚鑣,他不敢說誓言,誓言是脆弱的,他們還都這么年輕。

    南京的秋意不夠深,就像兩人的緣分。

    等到了冬天,南京和北京一樣,會落雪。而香港,則完全大不同,臨近圣誕節,節日氣氛非常濃厚,賀圖南負責策劃了圣誕party,部門里大陸人不多,僅有的幾人,都稍顯拘謹,不是太習慣充分地過洋節。他不一樣,他談吐幽默溫文,聰明有趣,有著無窮的精力和應變能力,讓人賞心悅目。

    party前三天,副執行董事挺著大肚子過來告訴他們,上個項目砸了,他們的客戶非常不滿,如果三天內不能出一份全新的投資介紹,這個項目,就要轉交到美國。

    大家只能熬到天快亮還在打電話,一起改文件,這樣的生活是常態,賀圖南曾連續一周里,每天只睡兩小時,同時準備幾份財務分析材料,等到參加客戶會議時,為了不讓自己失態睡著,說自己腰疼,需要站一會兒,他站著堅持到最后。

    三天過去,一份150頁的全新介紹完成,賀圖南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空了。他大概一直都空著,工作也塞不滿,同事們約好去中環的酒吧,一杯加冰的酒入嘴,辛辣的苦夏味兒,桀驁異常,一下從喉嚨竄燒到胃里。

    他身體本來沒那么脆弱的,但還是從酒吧里出來,扶著墻,什么都沒吐出來。

    酒是暴烈夏天的味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把兩者聯系上的,走上街頭,到處都是歡笑的臉,迎面走來的面孔,來自五湖四海,這里是香港,不是北京。

    北京的圣誕節也不是這樣的。

    賀圖南一個人走在人海里,他很久沒時間這么走過了,一個人,和無數陌生的人們擦肩而過。

    他突然被一株圣誕樹吸引,上面掛滿禮物,女孩子會喜歡的那種,黑壓壓的人頭圍著看,他也在看,太漂亮了,怎么會這么漂亮呢?

    一只手,從人群里伸出來,是個年輕女孩子的手,遙遙指著禮物。

    “我開學住校,不再麻煩你了。”

    “我猜,你可能要談戀愛了。”

    “你騙我,你說我們會一起的。”

    “你會想我嗎?”

    “我好愛你,圖南哥哥。”

    那只手落下去,不知是誰的,總之不會是她的,消失于人潮,可手帶出來的只言片語,一下把他大腦占據了,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想過,這些東西又找上來,逼著人去接,guntang,熾烈,像徒手捧了鋼水,它還在流,一直流。

    他扭頭離開,也不知道是往哪個方向走,在最快樂最熱鬧的圣誕夜里,恍惚置身盛夏,她氣他要她住校,他最終答應去接她,他那年多大,十八歲,有且僅有一次的十八歲,那條路,那樣黑,他騎著自行車,帶著她,不停騎,不停騎,他累了一天,還要接她,因為她在等,只要她等,他就會出現。那輛破舊的車子,載著他的十八歲和她的十七歲,兩人是共生的一體,寄居在人間。

    他再也不會那樣騎車了,再也不會帶任何人,他死在夏天里頭了,和那輛車,和那條路,風與星,樹與鈴鐺,統統死去了。

    眼前的世界,隔絕在眼膜之外,透過淚水,像洇開的水晶球,賀圖南覺得自己這輩子的眼淚都在此刻了,毫無預兆,他掙了許多許多的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容易,都要富足,但已經沒人要花了。

    沒有比這更痛苦的真相。

    第68章

    過年的時候,賀圖南跟家里聯系了一次,賀以誠接到電話時,他喊了聲“爸”,父子血親,做父親的,再惱他,也不會當真記恨。賀以誠知道他在香港,很能掙錢。

    這通電話,沒什么稀奇的,就是問候,賀以誠也接受了這種問候,又反過頭,問問他的情況。

    父子倆都沒提展顏,是默契,也是禁忌。

    展顏只知道今年除夕,賀圖南還是沒回家,她真傻,怎么以前就沒想到是自己的緣故呢?她要是回來,他就不回來,這是他的家,她卻鳩占鵲巢,裝死呢。

    喜鵲有巢,狗有窩,雞鴨有籠,豬有圈,人也得有個能落腳的地兒,她想到這,心里就拿定了主意。

    今年北方雪下的多,下的大,孫晚秋年前跟項目部纏了很久,要了部分錢,發了下去人家好拿錢過年,她沒走,一個人住工地也不嫌怕。賀以誠想起她來,問展顏她回沒回老家,沒回的話,到家里來坐坐。

    后頭這些事的起因,認真追溯,似乎都能追到那個暑假去,頭腦發熱,只顧著高興,現如今,林阿姨走了,賀圖南也不回來了,這個家,冷冷清清,展顏卻還是替孫晚秋婉拒了。

    這是賀叔叔的家,她不能再像從前那么天真。

    她冒雪去看孫晚秋時,那條狗,居然還在,跟著孫晚秋,在雪地里打滾兒呢。

    屋里,孫晚秋披著襖,剛洗了頭,頭發絲兒上冒著熱氣,她正打電話罵人,大年初二就罵人。

    見展顏來,手一擺示意她坐,展顏看見馬扎上還坐著一人,五十來歲的光景,顴骨老高,眉心的紋路縱橫交錯。兩只眼,紅糟糟的,像老沙眼總汪著泡淚,他手揣袖子里,訕訕地看孫晚秋打電話。

    “劉哥,你要這樣的話,別說過了十五上工,你就是出了正月也找難,人來了吃屎嗎?”

    也不曉得是跟誰爭執,孫晚秋粗聲大氣,像個男人,掛上電話后,大叔一臉畏葸,好商量的口氣:“我也知道都難,孫頭兒,要不是我老娘住院我哪兒大初二的就往這兒來,實在沒法子了。”

    他一個頂她兩個大還有余,說起話來,低三下四,是慣有的模樣,好像欠人錢的是自己。

    孫晚秋扯過毛巾,搓起頭發:“張叔,我要是手里有錢能不給大伙兒?我什么人,大伙心里也清楚,年前費了老勁,我一個姑娘家,就差光屁股上門鬧了,大伙都看在眼里不是?你們辛辛苦苦拿不到錢,我也一樣,要了的錢我自己一分沒拿,還墊了一筆,您現在管我開口,我上哪兒置辦去?這才初二,再急,我現在也找不到人啊。”

    她丟開毛巾,撥拉幾下炭火,添了幾塊,嘩啦一聲,又把鐵蓋子蓋上了。

    屋里沉默下來,只有火在燒。

    張叔一張臉,跟皺紋一樣苦,說不清那是個什么表情,他緩緩起了身,推開門,風卷著雪沫子進來,瞬間化了。

    門沒關嚴實,展顏起來,關門時,瞧了眼那個蹣跚的背影走進風雪中,地上,是一串腳印。

    “這是你喜歡吃的豬頭rou,麻花,還有幾瓶飲料。”展顏把塑料袋打開,往外拿東西,一邊問,“剛才那個大叔怎么回事?”

    孫晚秋拿起筷子,嘗了兩嘴:“上頭欠了工錢,我也沒辦法,你不知道賬有多難要。”

    展顏說:“聽他意思,他娘生病等用錢。”

    孫晚秋嚼著豬頭rou,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我對得起良心,也對得起他們了,你知道這工地上多少小工頭卷了錢就跑沒影的?他們這十來號人,愿意跟著我,就是知道我不會坑人,可我不坑人,架不住人坑我啊,我不能餓著肚子,拿自己家當給他老娘看病,生死有命,誰叫大伙都是賤命呢?沒托生好。各人只能顧各人,顧不了旁人。”

    展顏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本來,想告訴孫晚秋,自己春季學期要到米蘭理工去,她要去看看外頭的世界,可米蘭理工,離當下真實的世界太遠。

    “你也別覺得他們就都是什么老實人,有人滑頭,有人心眼不正,什么人都有,跟咱們村子里那些人一個樣。”孫晚秋發出滿足的一聲喟嘆,“味道真爽,媽的,shuangsi了,我以后有錢了天天吃豬頭rou。”

    她說話粗魯,毫不忌諱,展顏有種奇怪的感覺,即使孫晚秋念了大學,她也還是會這么說話。知識,學歷,不會讓她變得更優雅,她心里感受到什么,就會用她最舒服的渠道表達出來,這是一種力量。

    時至今日,展顏依舊能夠從她身上獲得這種力量。

    “我開學要去意大利了。”她還是告訴了她。

    意大利?孫晚秋脫口而出:“那個在地圖上長得跟靴子一樣的?”

    在米嶺鎮中心校念書時,辦公室有地球儀,她們好奇地轉過,摸過,念出上面每個國家的名字,和看電視一樣,不覺得這會和自己產生任何關聯。

    展顏說:“你那時記地圖非常厲害,我要反復看很多遍,你一遍就記住了。”

    孫晚秋嗤笑:“那有什么用?你去意大利干什么?留學嗎?”

    “當一學期交換生,學費不用交了,我準備生活費還有來回路費就行。我去的那個學校,叫米蘭理工,建筑專業很有名,其實我心里還有點發怵,但我肯定要去的。”

    孫晚秋凝視著她,許久,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展顏不知道她在此時此刻想的是什么,她無法揣測,她害怕孫晚秋想起那些聰明到人人贊美的過去,而當下,她只是想每天吃豬頭rou就很高興。

    她不確定,自己的分享,是不是刺痛到她。

    “錢夠嗎?我再給你點錢吧。”孫晚秋手背蹭了下嘴。

    展顏垂下眼,把手放在火爐旁,她覺得異常溫暖。

    “不用。”她回答的也很簡短,有力。

    孫晚秋笑了:“你真厲害,能一個人出國學習了,注意安全,別讓死老外偷你的錢。”

    “等再過幾年,咱們都有點積蓄了,一塊兒去旅游吧?”她認真提議。

    孫晚秋搖頭:“沒意思。”

    “為什么?”

    “因為我發現,無論是小展村,還是這兒,或者我沒去過的北京上海大城市,人都是一樣的。只要是人,有些東西就注定是一樣的,我對外頭現在壓根沒興趣,只想多掙點兒錢,日子過舒坦了才是正經事,我從來不覺得出去看看就怎么了,能怎么?回來還是要吃飯睡覺花錢。”

    展顏說:“那我去米蘭理工,你覺得沒意義嗎?”

    “不是,你想去,喜歡這個事兒就有意義,你去吧,做自己愛做的事兒,實在缺錢的話,別跟我不好意思。”孫晚秋其實對她并不認同,事實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對她身上那些柔軟的東西,就沒認同過,但她知道,尊重自己的真正伙伴只有這一個,展顏不會變,她永遠真誠。

    她吃了很多豬頭rou,在雪天里,喝冰涼涼的飲料,從心窩子里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