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92節(jié)
展顏不緊不慢說完,楊工臉色變了變,說:“呦,你看,我這不知道你家里情況,不好意思啊。” 她笑笑:“沒事。” “那你這一路念書,可不容易,嗐,我那孩子跟你比,簡直就是蜜罐子泡出來的,不能吃苦,回頭我得讓他跟你這個jiejie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楊工恰當岔開了話。 展顏說:“年輕人都不喜歡被父母拿自己跟人比,您別提我了。” 楊工嘆氣:“我要是養(yǎng)你這樣的閨女,就好嘍。” 一句無心感慨,展顏聽得微微不自在,她好嗎?值得賀叔叔那樣對她嗎?她還是不怎么明白,那就不去想好了,可一個人,應(yīng)該有來路的,父母就是來路,她的來路,已經(jīng)死了,剩的那一半,早不純粹了。 等真正簽了合同,板上釘釘,展顏告訴了賀以誠,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事情塵埃落定時再知會別人。這樣,就沒人會半路干擾她的任何決定,除非她自己猶豫,也許會問問孫晚秋的意見。 大五這年,大家各有出路,無非是繼續(xù)深造,還是找工作。 賀圖南的電話,照例在年關(guān)打來,賀以誠問他最近怎么樣。 “還好,就是太累了,沒有一點私人時間。” 賀以誠說:“一樣,你掙的多,這是對等的。” 賀圖南問了幾句新區(qū)的情況,又問了房價,告訴賀以誠,自己在深圳買了兩套房子,也在炒股。 “你在深圳買房子了?什么時候?” “05年,買的時候六千一平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萬。”賀圖南沉吟片刻,“爸,你之前說林叔叔的公司不太行了是不是?” 賀以誠非常敏銳:“怎么,你有想法?” 賀圖南很直接:“是有想法,他手里有塊地,我看他是難能翻身,可惜了這塊地。” 賀以誠說:“現(xiàn)在地炒的越來越高,幾十輪加價,地是沒前幾年好拿了,你林叔叔手里那塊地,不算好。” 賀圖南習(xí)慣站著,站著接打電話是最有效防止久坐發(fā)胖的手段,他有些話,想了想,還是跟賀以誠先說了。 “我可能會辭職。” 賀以誠說:“辭職?你找好下家了?” “沒有,但我想回去。” 賀以誠皺眉:“回來?家里可沒有高盛這種公司,你掙慣了大錢,回來會有落差感的。” “那要看做什么了,咱們那里,在北方除了北京,也不算寒磣。” “你想做什么?” “房地產(chǎn)。”他冷靜說。 賀以誠說:“你也跟著腦子發(fā)熱了是不是?房企跟滾雪球似的一茬接一茬,市場資金早晚跟不上,你不要看去年股市漲那么快,我是覺得,不要這么樂觀。” “確實沒那么樂觀,爸知道嗎?美國那邊開始出問題了,還不上貸款的房子要被收回,很多人會破產(chǎn)。” 他去出差,美國街頭隨處可見房產(chǎn)降價促銷的廣告。 賀以誠有些意外:“那你們公司……” “我們公司會大賺特賺,普通老百姓怎么樣,跟公司沒關(guān)系,”賀圖南不帶什么感情說道,“賺錢是公司第一要務(wù),道德不是資本要考慮的事情。” 他跟父親談到最后,只說了初步打算。賀以誠讓他自己拿主意,真決定了,也未嘗不可,最后,像是捎帶了一嘴: “顏顏簽了市里設(shè)計院,這孩子,是真要回來了。” 賀圖南什么都沒說。 零七年春天,美國超過20家次貸供應(yīng)商或被收購,或破產(chǎn)。而高盛在零六年年底,已經(jīng)賣掉了所有不良資產(chǎn),轉(zhuǎn)移了風(fēng)險,繼續(xù)讓所有人誤判市場。 賀圖南在此干了兩年,已經(jīng)非常了解公司的常規(guī)手段,垃圾房貸也能成為最安全的投資產(chǎn)品,永遠有人相信,再布局做空,無數(shù)人血本無歸。 等到夏天,國際金融市場上的震蕩和恐慌已經(jīng)蔓延開來,五大投行里,只有高盛依舊盈利,賀圖南將會拿到至少六十萬美元的獎金。 同事們此前的擔憂,隨著時間的推進早已變作亢奮。賀圖南和部門中的學(xué)長私下聚餐,聊起國內(nèi)情形。 “你深圳的房子還不出手?”學(xué)長最愛在酒吧消遣。 “不急,讓它漲到年底再說,至于到底賣不賣,我還在考慮。”賀圖南不怎么喝酒,也不怎么抽煙,高強度的透支,他現(xiàn)在非常愛惜身體,有段時間,他竟然不知不覺胖了二十斤,意識到之后,擠時間也要健身。 “真打算辭職回老家啊?大家都非常看好你,你這白打基礎(chǔ)了。”學(xué)長不無可惜。 賀圖南說:“掙再多也是給人打工,我身體來不了。” 學(xué)長探究似的看他:“明年形勢肯定不行,美國這一波,全世界都得給它買單,你這很冒險啊圖南。” 賀圖南笑笑:“有風(fēng)險的地方,才有機會,你信不信,明年政府的地就很難賣得動了,別看現(xiàn)在搶得不知道東南西北。” 學(xué)長點頭:“信,你要干嘛?你小子別玩火啊,咱們的政策可誰都摸不準,到時你別搞得自己大好青春都他媽在牢里過了。” 賀圖南笑出聲,往后一靠,輪廓分明的臉在燈光交錯下忽的暗下去: “我爸坐過牢,我要是也這么著,那真是家傳寶貝了。” 他喝了杯曾經(jīng)嗆過胸腔的烈酒,很久沒這么喝過了,血熱熱地流動起來,有種隱蔽的刺激。 第70章 展顏找到了工作,沒留南京,也沒往更大更好的城市去。她在南京生活了幾年,是有留戀,南京有非常美好的回憶,春天的茉莉花,夏秋的懸鈴木,冬天的薄雪,厚道的老師,還有從頭到尾較勁的陳滿。 兩人的較勁,一直到畢設(shè)。陳滿已保研,她沒必要在畢設(shè)還跟展顏較勁的,但她不服氣,在她的認知里,一個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人,天生貧瘠,她總是想要證明她沒有靈氣,沒有天分,有的只是勤奮而已。展顏對此平淡如水,她清楚陳滿的敵意,大多數(shù)時,兩人的爭鋒在口頭上點到為止,不算過火,她自己已經(jīng)不再去想什么靈氣不靈氣的了,只是去做,腳步不停,最后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了,她既不跟別人較勁,也不跟自己較勁,成了一棵樹,沉默地生長,刮風(fēng)也好,打雷也好,都隨它去吧。 她畢設(shè)的主題是鄉(xiāng)村改造,選的場地,終于輪到了她的家鄉(xiāng),小展村。 這些年,她一直往前走,偶爾回望,小展村離的越來越遠,那里的人們,和莊稼,和牲畜,還在一起生,一起死,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和她一樣,慢慢離開,用青春有力的身體,去撞城市的門。 故鄉(xiāng)天涯晚風(fēng),村前一樹桃花。春天的時候,她回去了一趟,村里新蓋了些兩層樓房,倘若你進去,會發(fā)現(xiàn)人們舍棄了木頭做的人字梁,改作平梁,鋼筋混凝土的。沒人會再看老鼠在梁頭上跑,樓是新的,膩子批的粗糙,開關(guān)歪歪扭扭,客廳里堆著糧食,雜物,舊桌子舊板凳沒舍得扔,還都在里頭,新的樓,住著舊的人和舊的一切物件。 可到底是多了新房子。 大娘嬸子們招呼她留下來吃飯,她沒有,去小學(xué)校轉(zhuǎn)了一圈,學(xué)生這幾年開始流失,鄉(xiāng)村失去孩子,像失去年輕人那樣,他們開始去縣城念書,跟著打工的父母。 沒去的,留下來跟著老人同住。小的小,老的老,像朝陽傍著夕陽。 校門前的楊樹伐了,短樁上,又長出翠嫩的葉子,山羊在那啃,嘴巴一動一動,胡子也跟著一翹一翹,偶爾一抖落耳朵,興許,是春天蟲子多,擾到了它。 “三爺爺,小學(xué)校還有麥忙假嗎?” “早沒啦。” “我聽說,打去年開始,不要去糧站交糧了。” “政府好哇!以前哪敢想還有這好事兒?顏顏,你念大學(xué)掙大錢了吧?” “剛找到工作,還沒上班呢。” “在哪兒上班吶?” “設(shè)計院。” “干嘛的?” “建筑設(shè)計,就像咱們村里的石匠。” 老漢哈哈大笑:“那咋能跟石匠一樣,你逗我哩!城里好嗎?” “好。” “要是擱十年前,我鐵定能在城里找著活兒,年前跟人出去,城里工頭不要七十的,我說我是七十了,可還有力氣吶。” 三爺爺不理解古老的生存法則,怎么變了,九十好好的也能種地,為啥七十不要他呢? 他狡黠地伸出一只手,“其實我七十五了,說七十都不要,七十五更不要!東頭你拐子大爺六十人都要了!” 說完,長長的眉毛笑得一抖一抖的。 她也笑:“人不要你,那就在家種地,放羊。” 三爺爺還穿著襖,里頭光禿禿的,赤著胸膛,把腰間的灰?guī)ё永丈弦话眩骸叭硕既ゴ蚬ち耍垡娭粋€個的,”他搓搓手指頭,“票子一沓一沓往家拿,你不急嗎?還是你這好,到城里念大學(xué)了,以后就是城里人啦!娃娃們都該去城里念書!” 溫的風(fēng)往臉上來,她聽三爺爺說的篤定,她是哪里的人?她也不曉得,只繼續(xù)在四周走著,看著,草木無限,時間又跑到了春天里。小展村,死了些老的,多了些小的,唯一不變的,是山坡,是田野,綠的麥子長起來,鳥從河邊飛過去,野花灼灼,開在細瘦的土路邊。 她見了許多的人,用鄉(xiāng)音說了許多的話, 小展村就在那里,她隨時都能回來。 她對這個作品,有種日夜顛倒的狂熱,工作有了著落,許多人不愿再花太多心思在這上頭。她不一樣,她得做點什么,為小展村,它苦,它荒涼,它吞噬了mama,可它養(yǎng)育了她,它用麥子、玉米、花生、大豆、棉花,最不值錢的東西,養(yǎng)活了她,她一走了之,長出了翅膀,飛這看看,飛那看看,外頭的世界可真大,真好,她學(xué)了新知識,有了新思想,從里到外都能做個新人,她不需要在那片土地上刨食,把青春,一生都投擲了。 可她只要肯回去看一看它,就會發(fā)現(xiàn),河水還在流著,莊稼還在長著,桃花一年年如約在春信里開放,青山不改,容貌依舊,無論她是什么樣子了。 這真叫人溫暖,從身子,到靈魂,她為這個溫暖感激不已,無從回報,她就只能用自己長出的翅膀,扇動一絲風(fēng),溫柔的風(fēng),去告慰它,它突然就成了新的母親。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風(fēng)格,或者說,沒有風(fēng)格,她對村子的改造不算多,這動一點,那動一點,沒有什么大刀闊斧,也沒有什么先鋒前衛(wèi),她滿腦子都是人,mama爸爸,石頭大爺,三礦爺爺,紅梅嬸子,英蓮大娘……怎么讓他們過得舒坦些,方便些,別再這么潦草,別再如此痛苦,好些吧,活得好些吧。 老師們對她最終的作品,爭議很大,有貶低,有激賞,她也不在意了,日日夜夜,夜夜日日,她不知道這東西最終會怎么著,想改造一座村莊,不是她說了算,她也沒那么大能耐真的去做,她只能弄出個作品,也許呢?也許有一天就實現(xiàn)了呢? 她的作品,還是被評為了優(yōu)秀,跟其他作品,在校園里做了個展。她對別人理解不理解,都無所謂了,她只有一種虛脫的滿足。 作品不一樣,可畢業(yè)季千篇一律,拍照,告別,吃最后一頓飯,然后轉(zhuǎn)身各自奔遠方。 陳滿說,你可別刪我聯(lián)系方式啊,以后有事還能聯(lián)系。 她還是那個樣子,高傲地不行,展顏說自己不會的。 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東西,賣了出去,她大包小包去火車站,陳滿也去送她,她在大家的目送下上了綠皮火車。 陳滿在車窗外,抱著肩:“你會考慮來北京嗎?以后,咱倆可以一起開個事務(wù)所。” 這五年里,她最可愛的時刻,就是這時候了。 展顏微笑注視著她:“謝謝你的好意,我應(yīng)該不回去,我回家。” 陳滿真想翻白眼:“展顏,你回去真的浪費自己,你到底懂不懂啊?你跟設(shè)計院那群老家伙混個什么勁兒啊。” 展顏像巋然不動的青松:“那,你也可以來我這里,我們以后也許能一起開事務(wù)所。” “得了,得了,誰要去你們那里,”陳滿到底翻了個白眼,“我也要回家的。” “對啊,你看,我們都想回家。” “不是,你家跟我家那能比嗎?我這話雖然不好聽,可是大實話。” “不能比,但我還是要回去,北京很好,但不會是我的家。” “住久了就變成家了,你在北京找個對象,結(jié)婚生孩子,事業(yè)再搞起來,那不就是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