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87節
“如果是你,你呢?”展顏的聲音,被外頭突如其來的雨聲淹沒,像要離枝的葉子。 紗窗潲了雨,沒人去管,泥土的腥氣絲絲透進來,夾雜斷續的涼意。 “沒有如果,我身上不會發生這種事,”孫晚秋望著燈下聚的飛蛾,怔怔的,“他們都太愛你了,才會這樣,沒人會這么搶我,我如果說,我寧愿要你這種痛苦,你肯定覺得我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都快被逼瘋了,我卻還羨慕你。” 展顏握緊她的手,一時沒話可講。 “我給你唱首歌吧,那天,我聽到一首歌好聽的很,我一聽到它,想到好些事兒好些人。” 她把頭靠孫晚秋肩窩,唱起來,一個字一個字碾過心田,孫晚秋默默聽著,仿佛回到小時候,兩人在山坡上放羊,上頭是藍藍的天,地下是青青的草,小小的人兒在天地間行走,走過了春,又走了秋。 唱著唱著,展顏覺得心里的刀子絞起來,她都想了無數次,決定了無數次,要跟他怎么說,這一刻,什么事兒又都一件件往眼前湊,往心頭壓,她突然迸出淚來: “孫晚秋,我難受……” 孫晚秋緊緊摟住她,兩人身上都帶著點兒汗氣,那種沒徹底沖澡暑天的味兒,帶點酸,再混著guntang的淚,真是糟糕透了。 “你還能遇見很多人,世上不只有賀圖南。” 展顏揪著她衣裳搖頭,頭發亂了:“那都不是他了,不是他,我不要。” 孫晚秋也流了眼淚,面無表情:“那就自己過,你從沒自己過過,等過兩年,你就知道你什么都能做到。人這輩子,總有得不到的東西。” 三伏的尾聲里,她們像在隆冬的雪夜,擁抱睡了一夜。 展顏走前一天,賀圖南突然回來孑然一身,什么都沒帶。正值黃昏她在收拾行李,賀以誠一邊幫忙,說著閑話,他氣色恢復差不多了,那幾天,是rou眼可見的憔悴,眼下,仿佛生命又注入了新的活力,她沒直接說什么,可賀以誠知道,她到底會聽自己的話。 賀圖南一臉倦色,可眉眼濃烈,像極了賀以誠。 “爸感覺怎么樣了?”他主動問,屋里的冷氣讓人清醒。 展顏喊了聲“圖南哥哥”,他看她一眼,倒了杯水。 賀以誠說:“好些了,我不是說了嗎?你忙你的,又折騰回來不累?” 賀圖南捏了捏水杯,一飲而盡:“沒事,我回來看看您。” 賀以誠意味深長瞥過來,父子間,心照不宣,有些話還沒完,有些事,也還沒落幕。一個晚上,賀圖南沒跟展顏說一句話,等她像是默契避開,他才開口:“我跟顏顏的事,還想跟爸談談。” 賀以誠拒絕再談:“沒什么可說的了,這件事,到此為止。” 賀圖南隱忍著:“什么叫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就是你跟顏顏沒可能,”賀以誠說,他心平氣和坐下,“你要是回來跟我吵架,沒必要,你已經讓我足夠失望。” 賀圖南慘笑問:“我讓爸失望?我讓您滿意過嗎?” “賀圖南,”賀以誠靜靜看著他,“你要是真愛顏顏,證明給我看,分開個三年五載,你要是能做到潔身自好忍住寂寞不找女人,我會考慮。” “憑什么呢?”賀圖南說,“我為什么一定得證明給爸看?”他覺得荒誕極了,他愛一個人,證明給別人看什么?到底要看什么? “你回來還是找我吵架的。” “我是想跟爸好好談,可爸,”他攥了攥拳,“一點機會不給我,我早證明的夠多了,爸這么對我,不公平。” 賀以誠幾乎是漠然地看著他:“你剛知道?這世界到處是不公平,你急什么?年輕人總是一張嘴就是海枯石爛,海不會枯,石不會爛,人心卻轉瞬就能變,你不要再說了,我不答應。” 說完,他站起來敲展顏房間的門,喊出她:“跟你圖南哥哥出去走走,你應該有話跟他說。” 賀以誠的眼睛那樣深,四周布滿了細細的紋路,像一汪泉,嵌在里面,能映清所有冷暖離合。 他篤定又寬和地看著她。 展顏點點頭,她換了件裙子,跟賀圖南出來了。 也是這樣的夏天黃昏,他無數次帶她到小攤上吃東西,她饞了,總是饞,像只靈巧的鳥兒篤篤篤地吃不停,弄一嘴油。他拿出錢,上頭全是汗,又臟又臭的錢,浸熟了他少年的身體。 太陽的余暉里,人們又出攤了,賣酥油茶的,賣炒粉的,賣燒餅卷狗rou的,熙熙攘攘,香氣繚繞,真叫人嘴饞。 展顏駐足,怔怔看了片刻,賀圖南問她:“想吃什么?我給你買。” 她搖搖頭,往前走,好像背了千斤重的東西,身子發軟,怎么都走不到頭。 直到香氣遠去,眼前全是綠蔭。 “我們先分開吧。”她并不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說出來的。 有一瞬,賀圖南疑心這句話他早就聽過了,是夢里,也許更早,那到底是什么時候呢?他最近實在太累,高強度的工作,他不斷給人證明自己配得上最好的崗位,回來了,還要給自己的父親證明他配的上愛她,真他媽cao蛋,他心里甚至罵了句臟話。 “你說什么?”他近乎麻木地又問一遍,明明聽清了,好像不這么問,都不足以證明自己的驚愕,什么都要證明。 展顏低頭看著他的影子,她不敢看他,她怕看他一眼,自己就管不住嘴了,也管不住心,他要和賀叔叔決裂,和林阿姨決裂,和他的爺爺決裂,沒有盡頭的決裂,人人都忙著過日子,就她和他,總糾纏這點情啊愛啊,非得把人都鬧的不安生日子沒法過才罷休,像兩個小丑。 “我們先分開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說。” 這些聲音,怎么又像是浮在夢里了呢? “以后?”賀圖南笑了聲,“以后是多久?你要跟我分手是嗎?” 展顏呼吸直打顫,她點點頭,還是看影子說:“我們先分開一段時間,等賀叔叔他想通了,原諒我們了……” “他要是永遠不能想通呢?你打算怎么辦?”賀圖南眼睛忽然陰沉起來,他扳過她肩膀,“你心虛什么?不敢看我?我不要聽他說什么,我只要你一個態度。” 展顏被他捏的生疼,她對上他的眼:“我沒心虛,我不想賀叔叔難過,我們還都年輕,還有機會,但他禁不起我們這么氣他。” “我問你是不是他一輩子不同意,你就一輩子都不見我?”賀圖南呼吸急促,眼底的火,燎亂起來。 展顏說:“我們有點耐心好嗎?不會一輩子的,你想想他,他什么心理準備都沒有,你什么都說了,還要拿我mama刺激他,你不該這么激烈的。” “你覺得是我的錯?” “沒有,我不是說你錯了,我是說,也許我們剛開始能把這事處理的更好。” “我只問你,你這些天想的結果就是和我分手,是嗎?” 展顏幾乎要被他眼神灼傷,她沒說話。 “你選擇了爸,不是我。”賀圖南眼睛倏地紅了,他對誰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對媽來說,爸是最重要的人,對爸來說,她是最重要的人,對她而言,爸也是最重要的。他們在一個圈子里兜兜繞,他從沒進過場。 只有他,是做選擇時可以被拋開的那個人。 他甚至沒勇氣說出,你放棄了我,這話太讓人難堪,顯得他小氣,顯得他不夠男人,婆婆mama,沒有尊嚴,死乞白賴地在這賣可憐。 賀圖南覺得心都被撕爛了,他想吼她幾句,罵她幾句,問為什么,是他做的不夠好?他不知道要再怎么更好,如果她知道,如果她要求,他都會去做。 “圖南哥哥,我不是真的要分手,我只是想,我們暫時分開……”展顏想去抱他,他忽然打斷她,“沒有暫時,只有分開或者不分開,”眼神跟著變得狂亂,“我不接受暫時,別和老子談條件,老子受夠了,我告訴你,展顏,你要是今天說分手,好,我們這輩子都不要再見,我不會再見你,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別惡心老子。” 她被他的話激得渾身直抖,極力控制著,他一定要她現在就非黑即白地選,她腦子嗡嗡的,她快被為難死了,一點辦法都沒有,人被不斷拉扯,生生要把她扯作兩半才能完。 “我不能,別逼我,圖南哥哥,求你了,別這么逼我好嗎?” 夕陽最后一絲余暉被夜色吞噬了,有月亮,隔著葉子的縫隙漏下來,映的她滿臉斑駁。 她就是不松口,怎么都不松口,嘴巴比石頭還硬,心也比石頭硬,跟賀以誠一樣,不給他機會,他無論做什么都不會有機會。 賀圖南盯她片刻,一抹譏笑爬上嘴角,她這么美,總是這么無辜,她就是靠著這張臉,蠱惑了他的父親,又蠱惑了他,她看著柔弱,實際比誰都毒辣,她這么個人,輕而易舉就讓他們父子反目成仇,他蠢,賀以誠也蠢,他們父子為了這么個人,都變得瘋魔,瘋得心甘情愿。 “展顏,是賀以誠又能給你花錢了?你有著落了,啊,”他陰陽怪氣嘆了一聲,“我差點忘了,他公司又有起色了,你姓什么展呢?可惜你媽不在,否則,你們母女兩個早把我們母子踢出家門了。” “你混蛋!”展顏揚手給了他一巴掌,手軟軟的,根本沒使上力氣,她哭了,“你干什么,你說我就是了,為什么要說我mama……” 賀圖南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他跟她完了,完了好,完了就完徹底點,他不用再受苦了,這些年,他都不記得自己原來什么樣了,她改變了他,完完全全的。 那她就滾蛋吧,滾到賀以誠那里去,沒有人愛他,他要愛自己,他不會再愛他們任何人……她怎么不拿把槍把自己槍決了呢? 賀圖南渾身guntang,他轉身就走,他要回北京去,再也不見她,這輩子她死也好,活也好,都跟他沒關系了,是她自己放棄他的,不能怪他。他太痛苦了,痛苦在于其實他早有預感,只不過他不信,他回來,就是要個結果,這個結果真送到眼前,他發現自己還是接受不了。 他想,她萬一選他呢,他們曾那樣纏綿相依,那樣繾綣相偎,她說她到死都忘不了那個夏天,她說她好愛他,太可笑了,她就這么愛他的。 展顏發覺他走了,淚眼中,那個身影越走越遠,一定是她打了他,他真的傷心了,她不是故意想打他的,她氣他突然傷害mama的清譽,她一下就反應過來他一定是太傷心了,口不擇言,她最后說的什么? 她竟然不記得了。 她連忙跟上他,在后面喊“圖南哥哥”,她亦步亦趨跟著他,他步子邁的大,邁的急,要甩開她似的,她都不知道為什么要追他,也許,還應該說點什么,話沒說好,他怎么能就走了? 賀圖南忽然轉過身,他冷酷異常:“不要再跟著我。” 她覺得他完全陌生了。 他真的就大步流星過了紅綠燈,不多時,隱在人海,再也看不見。他當夜就回北京,一個人,站在交接處,火車聲真是不知道聽了多少遍,居然還有月亮。 皎潔,明亮,一直跟著火車走,誰一抬頭都會覺得月光只照著自己。 他又一次看見它,但他知道,他不會再看見它了。 作者有話說: 陽康以后很疲憊,更新會盡量。 第65章 徒剩一地月色,展顏失魂落魄回來,空蕩蕩的心,哪兒都找不到落腳點。賀以誠什么都沒多問, 第二天送她,給了一張銀行卡,展顏沒要,他有些驚訝:“你怎么念書呢?” “我存了些錢,夠用的。”她眼睛腫著,人沒什么精神。 賀以誠說:“那也得拿著,應急用。” 他把卡往她包里塞,展顏沒拉扯,只是說:“卡里的錢我不會用的,賀叔叔,您別給我了。” 賀以誠聞言,手上動作不停把拉鏈拉好,將她看了兩眼,說:“你倒是第一回 跟我賭氣。” 他這語氣,并無責備,反像寵溺壞了的無奈。 展顏沒解釋,她像一塊沒有邊際的海綿,沉默地吸浸了一切,踏上列車,駛出又一夏。 九月,學校啟動國獎評審事宜,展顏忙著準備材料,等材料遞上去,評審結束,已經到十月底了。 日子走得真快,高中的一天何其漫長,這會兒,眼見懸鈴木翠了黃,黃了翠,不覺又是一年秋。除了賀以誠給她來過幾次電話,賀圖南已經像是遠在天涯的人。 她隱約覺得恐懼,又不敢打電話,她怕她的聲音一旦出現在他世界里,他就會果決切斷那根線。她又怕他開口,嘴里說出點什么,讓人沒法躲。 她決定給他寫信,自己也說不清這封信代表什么,挽留?道歉?不知道了,她太想他,音訊全無,有些事真是不能細想,偏偏記那么清,稍微回憶下,人就混亂成團,夜里那顆心砰砰的能頂出胸腔,撕扯的厲害,這一秒想著就這樣吧,下一秒便能立刻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北京去。 國獎塵埃落定了,她臉上那份病態的嫣紅,卻一直沒褪。她跟老師主動說,您要是有沒時間做的活兒,能考慮下我嗎?我掙個飯錢,弄問卷,p圖,排版我都行。她以為自己開這個口,會不好意思,卻沒有,她在這個瞬間,只想到他,他是怎么弄來的錢?那種悲愴的,細小的,無孔不入的情緒像把心臟的窗,砸出了無數個洞,又慢慢用血rou給它們糊上。 老師說,這些活報酬太低,蠻累人的,你要做嗎? 要的,要的,我都行。她說,也不算費時間。 這些活,短些的擠一擠時間,兩三天就能搞完。 老師說,有個手繪的單,你試試吧,周期短,不耽誤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