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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雪 第86節

    “顏顏。”賀圖南在身后喊她,展顏回頭,這才發現落下他這么遠,他背著光,也瞧不見什么神情,隱約只覺眉眼深濃。

    他僅僅喊她一聲,沒下文。他一直等她轉身看自己一眼,可她沒有,人都要伸手推病房的門了,他叫住她。

    她的臉,被霞光鍍滿,長睫像灑了金粉毛茸茸的。

    過道里,有人抱著個破收音機,來來回回走,收音機里傳出歌聲:

    姐兒頭上戴著杜鵑花兒呀

    迎著風兒隨浪逐晚霞

    船兒搖過春水不說話呀

    水鄉溫柔何處是我家

    船兒搖過春水不說話呀

    隨著歌兒劃向夢里的他

    歌聲近了,那樣悠揚,又遠去,展顏問:“圖南哥哥,你知道這是什么歌嗎?怪好聽的。”

    抱收音機的男人正走到賀圖南旁邊,一轉頭,對她說:“小姑娘,這是八|九年齊豫的老歌,你那時估計只這么高哩!”他比劃了兩下。

    賀圖南沒說話,他只是沖她打了個手勢,讓她進去。

    他問過醫生賀以誠的情況,第二天買票,回了北京。

    賀以誠比醫生預判的要糟,時輕時重,本說兩三天就能出院,出院當天,凌晨又起了燒,也不曉得大暑天怎么會發燒。

    他堅持出院,展顏在家里一面練著手繪,一面負責他一日三餐。中學那會兒,她面對他,總有點拘謹客氣,現在倒真像女兒了,提醒他吃藥,做飯時問口味,賀以誠也問她學業的事,有時間細聊她那次比賽,兩人在家呆一起,跟普通父女沒區別。

    但這些話題都留在淺淺的那層,誰也不提當日的事。賀圖南會打電話,他也一樣,不涉及根本地問些話,好像父子間那場廝殺,沒發生過。

    這是不可能的,每個人心頭都被砍出了縫兒,展顏起先沒時間細想,回來后,晚上睜大了眼,像小時候那樣屏息凝神等老鼠,全神貫注,一門心思地想。

    夜里就這點好,黑漆漆的,誰也看不見你,萬籟俱寂,天地之間好像就剩你自己,能好好細數落過往,想清楚,想明白。

    她終于想起來了,她跟賀叔叔,是有過那么點嫌隙的,她覺得他管的太多,太細,他不管她想要不想要,一個勁兒的給,太窒息了,愛也能把人憋死,但又沒法說。再后來,他為了她,出那么大的事,她成人了,多多少少知道男人是什么樣,這世上,男人要想證明自己就得有事業,有錢,他本來什么都有,因為她,一夜成了階下囚,這樣的大起大落,沒幾個能承受得住。

    可賀叔叔生生受著了。

    她胸口一陣劇烈的痙攣,媽在信里說,怎么信賴她,就能怎么信賴賀叔叔。他跟媽,到底是怎么個關系,才能做到這一步?媽鐵定是信賴他的,媽這樣信賴過爸么?

    夜那么長,她能想一夜。

    賀以誠讓她也回學校,她說再過兩天,其實也是在等賀圖南,他忙的要命,奔著實習轉正去的,數一數二的投行。

    她想問賀以誠點什么時,他卻先開了口,等筷子擺好,他說:

    “咱們說說話吧,顏顏。”

    展顏笑笑:“咱們不是每天都說的嗎?您想說什么?”

    “說說咱們都認識的人,你mama,還有你圖南哥哥。”賀以誠語氣很淡,他重新有了精神,雙眸湛湛。

    展顏嗯了聲。

    “我這幾天,想了很多,你大了,一定也懷疑過我跟你mama是怎么回事,這叫外人看,我可笑的很,上趕著要替人養女兒,”賀以誠倒了點小酒,抿一口,“這世上人多了去,什么怪人怪事都有,我想的是,無論如何,這都是自己的事,我還有幾年不到五十呢?圣人說,五十知天命,天命是什么我不敢講自己清楚,我只知道,自己這半輩子命是什么樣的。”

    展顏被他說的,心里那股悲傷拔地而起。

    “那天,你圖南哥哥說,我一輩子在女人堆里,我沒解釋,你mama走后,我懶得解釋一切跟感情有關的東西,我能應酬生意場的事,但我已經應付不了感情了,我很累,有些事是不能跟別人說的,只能爛心里。今天跟你說,也僅僅是想告訴你,你mama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我跟她,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東西,這點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mama。”

    他徐徐說著,還是這身溫和鎮定的氣度,分毫沒改,他有無數話能贊美他的摯愛,卻只是蜻蜓點水帶過,那是屬于他的,一個人的,連展顏都不必告訴,他要帶到墳墓里去,這樣干凈,再也沒人知道他跟明秀的往事。

    展顏深深望著他,她有些驚覺,mama有部分是她不知道的,不了解的,她知道,賀叔叔不會細說了,mama也沒細說,只讓她信他,沒說他一個字的不好,全是好,這樣好的一個男人,她沒得到。

    “你愛她嗎?”

    賀以誠說:“愛,我這輩子心里只有你mama,我這么愛她,卻沒能跟她結婚生子,所以我說我講不清天命,天命也許就是無常,有一雙翻云覆雨的手,想怎么cao弄人,就怎么cao弄人。”他無聲流下眼淚,表情都沒變。

    “你mama走時,我心里空的要命,我剛跟她重逢,她就走了,我覺得自己活著都變成了件非常沒意思的事,可她把你托付給我,我想著,無論怎么樣我都要盡我所能把你照顧好,她太苦了,她嫁到那樣的一個家里,過的什么日子,明明不會死的卻死了,我厭惡你爸爸,你奶奶,我確實虛偽,覺得展有慶根本不配做你的父親,他也不配娶你mama,他娶了你mama,卻不能愛護她,他生了你,同樣不能愛護你,他是個窩囊廢,是孬種。”

    賀以誠說這么多,忽然抬眼注視著她,“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表露,因為我清楚,他再不堪,也是你爸爸,你們才是父女,這是最讓我絕望的,我是不是很可笑?”

    展顏沒辦法面對他的眼睛,他完全坦白了,她承受不了。她別過臉,說:“賀叔叔,你跟mama的事不想說,我不會追問的,這是你們之間的秘密,我相信你,也相信mama。”

    “好,咱們不說這些了,說說你圖南哥哥。”

    她心里重重一跳。

    “他從小跟徐牧遠一起長大,很會惹事,兩人闖了禍,都是他出的點子。他對你,天然有優勢,你長于鄉野,心地單純,是我大意了,只想著讓你們當兄妹一樣處著,將來,我老了你也有個照應。可我忘了,你們少男少女,正值青春,他又比你大懂的多,趁你什么都不清楚……”賀以誠再提這些,胸口還是又緊又悶。

    “不是,”展顏終于直視他的眼,也不顧矜持了,“我不是賀叔叔想的那樣,我清楚,我喜歡他,很早之前就喜歡他了。”

    什么時候呢?大概就是高一寒假那年,她回去,他在電話里瑣瑣碎碎,如果硬要找個起點,就是那個時候。

    賀以誠皺眉,已然又怒上心頭。

    展顏卻要說:“他沒引誘我,是我自己愿意,”她臉上來熱氣,胸口起伏著,“是我想,我高三時總擔心他談了戀愛就不要我了,是我自己要跟他親近的。”

    賀以誠打斷她:“你那是青春期沖動,我出了事,你只能依靠他,你自己根本沒弄清依賴心理和感情的區別,他對你怎么回事,我更清楚,你倆都沒弄清自己的感情。”

    他斬釘截鐵,顯然在這件事上不給她余地。

    展顏不想惹他生氣,她臉通紅,忍住了。

    “他不適合你,你駕馭不了他的。”賀以誠臉色陰晴不定,只要不談及明秀,他就是冷酷的,極其理性的。

    展顏眼簾垂著,一聲不響。

    “他以后,面對的是個燈紅酒綠的世界,要在外打拼的,無數誘惑等著他,考驗根本沒開始,你們生活的年代跟我們那代人完全沒可比性,你要念五年,到時他都工作兩年了,他早一股社會氣了,你呢?你現在能給他的,是青春美貌,到時他只要有錢,有無數青春美貌對他投懷送抱,你要過疑神疑鬼的日子嗎?你能永遠青春嗎?我是男人,比你更了解你的圖南哥哥。”

    賀以誠說到這,太陽xue一跳一跳的,他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那一步,更不會讓兒子跟女兒胡搞,他絕不接受。

    “您為什么不能對他有點信心呢?”展顏忍不住了,想要質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判定賀圖南。

    “我是對人性沒信心,”賀以誠果決地告訴她,一雙眼,明察秋毫般望著她,“顏顏,你有信心嗎?你覺得,他愛你什么?我哄著他給了份責任讓他挑著,他一知道真相就迫不及待了,你還那么小,有幾個十八歲就做這種事的?!他根本就是混賬!”

    賀以誠臉色變得蒼白,一陣暈眩,人看起來極不舒服,展顏一驚,起身過去替他撫背。

    “你投入的越多,將來受的傷害越大,傻孩子,你應該去認識更多的人,外頭世界那么大,你不該被他困著。”

    展顏心被狠狠揪起又碾平,她有說不出的絕望,她知道,賀以誠不會給她跟賀圖南機會,她無從反抗,多一句辯解都要小心翼翼,唯恐傷害他。

    她看到他的白發,是啊,他年華老去,她還欠他那么多,朝夕必爭地還,又什么時候能還清呢?她還不清的,這一刻,她真是愛他又恨他,愛和恨,都是那么強烈,她都沒恨過人,可她恨賀叔叔。

    也就那么一霎,她清醒過來,十分羞愧,你看他鬢角的白發,她又心軟了,她真是不忍心讓他再痛苦,再傷害身體。她還年輕,二十歲,鮮花一樣,可他的青春,只剩回憶了,他手里還剩什么?前途不明的事業,破碎的婚姻,有怨懟的親人,她難道還要剝奪他的兒子嗎?

    他用愛來控制她,他成功了。

    展顏不知道最后自己說了什么,也許,是撫慰他幾句,也許,什么也沒說,她沉默地躺到夜晚的懷抱里,想了許久,愛是能轄制人的,他給的越多,就越能轄制她,讓她里也不是,外也不是,她從沒有不要的資本。

    她要下去,就一輩子受制于人。

    愛這個東西,真的太讓人痛苦了,

    展顏靜靜望著天花板,她流了許多眼淚,但沒有聲音,她知道,要把黏連的血rou分開,會很痛,但時間會讓它們各自長出新的皮膚。

    第64章

    展顏跟孫晚秋去了趟新區,國際會展中心、藝術中心皆已建成,成為本市地標建筑,報紙上說,這里將成為城市未來的金融核心。

    2004年的夏天,新區多了幾萬人口。

    展顏拍下照片,說等十年后再看,孫晚秋說:“哪里用的上十年,五年后,都不一樣了。”

    她說:“我以后會給這里設計房子,你信不信?”

    孫晚秋說:“我信,你一定可以做到,到時我買你設計的房子住進去,我就有自己的家了。”

    兩人相視一笑,她跟孫晚秋回了工地,要一起睡。那時,天都已黑透,遠處滾著雷,會下雨的樣子。洗澡不是那么方便,孫晚秋燒了水,拿熱毛巾給她擦后背,力氣大,展顏被搓得往前一傾一傾的。

    她很平靜地把這些天的事說給孫晚秋聽了。

    “你打算怎么辦?”孫晚秋把毛巾丟進盆里,又擰了把,讓她抬腋下,展顏盯著墻上自己的影子,“三年級那年,我奶奶閃著了腰,正該收麥子,人都在地里頭忙,我在家一個人燒鍋做飯,還得洗衣裳,奶奶老罵我,這弄不好那弄不好,到最后,作業趕不完了,我急哭了,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我寫不完了,怎么都寫不完了,老師為什么老讓抄課文呢?那會兒真絕望,這件事兒,我很多年都沒想起過了,現在又有那種感覺了,賀叔叔,還有賀圖南,我還不完了,怎么都還不完。”

    雷聲近了,風聲忽然大起來。

    電扇開關上的油漬,在燈下膩膩的,孫晚秋調到最大檔,坐下說:“因為他們一直付出,你怎么還?賀叔叔對你再好,也不是明姨,不一樣的,你再怎么跟明姨鬧別扭,她不會跟你算賬,但外人,付出了那么多這時候就得算算了,也許賀叔叔不會,但你心里會有疙瘩。”

    “我設計拿獎存了幾千塊錢,夠交學費的,等九月申請國獎,今年我覺得差不多了,我不能再花賀家的錢。”她躺到竹席上,眼睛看著落滿蒼蠅屎的吊頂。

    孫晚秋胡亂擦了幾把身子,開了門,風里卷著塵土直往嗓子眼里撲,她匆匆把水朝拖鞋上一倒,腳趾頭搓了幾下,趕緊進屋,“天氣預報說有大暴雨。”

    她坐床邊,晾著腳,繼續說,“我早就說過,賀家人對你好,你就得受制于人,我可以供你。”

    展顏偏頭,看看她:“我不能要你的辛苦錢。”

    孫晚秋說:“你不用擔心受制于我,你得還我的,你要是念不好別來見我。”

    展顏微笑:“如果我有困難,肯定開口。”

    “你是不打算跟賀叔叔聯系了,還是賀圖南?”

    “我沒這個打算,只是不能再花他們的錢。我會回來看賀叔叔的,陪陪他,等工作了再一點點回報他,我不能傷害他。”

    “賀圖南呢?”

    展顏身體微微一抖:“先分開,等賀叔叔氣過了這一陣,也許,他會回心轉意,他只是一時不能接受。”

    孫晚秋沉默,過了會兒,說:“可以假分手。”

    “我不想騙他,也騙不住,有些東西沒法掩飾的。”

    “你心里其實是有些埋怨賀叔叔的,對不對?”

    展顏不說話。

    孫晚秋說:“如果我說,我以后一定要嫁給賀叔叔,給你跟賀圖南當后媽,你什么感覺?”

    展顏忽的坐起:“你瘋了。”

    孫晚秋說:“能體會賀叔叔的心情了嗎?大概就是這種,晴天霹靂,不能接受是吧?”

    展顏失神看著她。

    孫晚秋說:“賀叔叔是長輩,我怎么能跟長輩結婚呢?你跟我是好朋友,我又怎么能當你后媽呢?多膈應人,太惡心人了,賀叔叔也是這種感覺。”

    孫晚秋總有一種令人信服的能力,她嘴里沒有任何學術的高深的詞兒,像地里的莊稼,春種秋收,就表盡了大自然的規律。

    展顏又慢慢躺下,孫晚秋爬上床,并肩臥下,她摸了摸展顏的手,搓著她指尖:“這件事,無論你做什么打算,我都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