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88節
室友本當她不缺錢的,畢竟,口紅都是阿瑪尼。陳滿看她的眼神,多了鄙夷,好像她利用美貌來勾搭老師一樣,老師也是男人。 展顏變得遲鈍,她已經察覺不到外人的態度。 這封信,真正動筆時,已是初冬,北京飄了兩場雪,賀圖南經過層層面試,拿到了更好的offer——香港高盛。 南京的冬,陰冷潮濕,宿舍里沒有暖氣,展顏趴在被窩里給他寫信。 “圖南哥哥: 天氣轉眼冷了,北京下雪了嗎? 我這么久沒有聯系你,不是因為不想念你,而是不知道哪種方式更合適,你一定覺得我很犯賤,是我提的分開,又厚臉皮來找你。我現在確實變成了一個厚臉皮的人。 小時候,很多事情我都不太好意思去做,常常需要孫晚秋的鼓勵,她膽子永遠比我野,有股英雄氣,我總是囿于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想自己的事,做自己的事。給你寫信,我也恰恰經歷著這樣的掙扎,是不是再開口,更顯得我是個混亂無序的人,你看見這樣的我,是不是更悔恨自己愛錯了人,或者,質疑我到底有沒有愛過你。 但我的掙扎,與你這些年所受的辛苦和煎熬比,渺若塵埃。我寫出來,都顯得輕浮可笑,我還是寫了,因為我從來都喜歡跟你分享我自己,你也許已經不再信了。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我很害怕,我怕世界里沒有你,我又是這么的失敗,好像,我是個從來不懂怎么去愛別人的怪物。 也許真的是這樣,我自覺很愛mama,可我好像都沒好好具體愛過她,她就走了,我為她做過什么呢?我一出生,她就是mama,她成了一個符號,是展有慶的妻子,展顏的母親。她本來是喜歡讀書寫字的人,但卻被莊稼壓彎了腰,磨爛了手,搖搖欲墜背起那么一大捆麥子,我家的地全都很狹長,從這頭,走到那頭,好像怎么都走不完。直到生病,她還惦記著天會不會下雨,我們的棉花還在地里沒摘完,如果泡了雨水,棉花會發霉,那么潔白的棉花布了霉點,多可惜啊。 她做妻子該做的事,做母親該做的事,我跟她撒嬌,我把自己所有的心事跟她說,卻從沒問過她,作為一個人,不是妻子也不是母親的那部分,你小時候的理想是什么?你想去哪里看看嗎?你跟爸爸的婚姻幸福嗎?你平時都在想什么?有些,是我可以問的,有些是因為我的年紀想不到的,但我什么都沒問過,我只想著自己,在情感上掠奪她,捆綁她,她從來沒有提過這輩子的遺憾和痛苦,我無從知道了,等我能明白些她身為女人的苦楚時,她早離開了我,我再也沒有這個機會,沒有辦法再做點什么,直到現在,我覺得自己都缺少了一塊,她下葬那天,我身上有東西跟著死去了,長眠于土地。這樣也好,我有一部分能陪著她。 我從來沒和你說過,我把你對等于她,跟你在一起生活的幾年里,我又找到年幼時的那種感覺,哪怕是我們住在又暗又破的房子里,可是你在,我覺得很幸福,很安全,根本意識不到物質上的東西,我從小對物質就很淡漠,只要mama在我身邊,啃窩頭還是吃咸菜,都可以,我要的是人。我懷念住過的房子,我跟mama的房子,已經沒有了,我跟你住過的房子,也消失了,我到現在都是迷茫的,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這樣。 如果說mama的死,沒人能對抗的了死亡,那么我和你呢?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去愛你嗎?我現在整個人是呆滯的,腦子里,只有流動的一幀幀畫面,不知道該和你說些什么,我覺得自己快死掉了,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有權宜,權宜卻傷害到了你,不是我本意,你看到這里時,也許會嘲笑我的虛偽,也許吧,我就是虛偽的,我誰都不想傷害,我沒辦法做出取舍,永遠像個懦夫,所以我不配再擁有你。 我好想mama啊,如果她還活著,我想請她告訴我,要怎么愛你,要怎么對得起賀叔叔,有沒有兩全的辦法?我真是太糟糕了,直到此刻,自己想不出辦法,還想著mama,她呢?她活著時面對的痛苦,又向誰尋求過幫助?誰又幫過她呢?沒有人傾聽過她,她卻傾聽了我的所有,我怎么虧欠她,就怎么虧欠你,你接納了我的所有,我什么都沒給你,先把你傷害了,我這是在做什么呢? 我不想失去你,失去mama,我什么辦法都沒有的。但我想著,我們都還活著,活著就總有辦法,所以,你先別這么生氣好嗎?我們一起想辦法,我不能沒有你,如果跟你永遠的分開了,我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可戀棧的?我們要是兩只鳥就好了,不做人,只是一起飛,一起覓食,一起回巢。我沒有選擇賀叔叔,放棄你,我從沒這么想過,你誤會我了,你在我心里,是和mama一樣重要的,除了她,我最愛的人就是你,我怎么當時沒有跟你說呢?我真傻,讓你就這么走了,我應該追上你的,哪怕你罵我,我也應該告訴你。” 信寫到這里,她嘴巴一張一合,像沒辦法呼吸,胸口那疼起來,她覺得自己廢話太多了,沒個主題,她糊涂了,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失去,明明想好的,可還是抓不住。 紙上已經有了很多字,可一個個的,像細雪,還沒落到地面在半空好像就消失了,沒有人聽,沒有人看,只有她守著,她想起守靈的夜,也是這樣,天地間一個人都沒有,腳邊的長明燈,身旁的黑棺木,門前的片片白幡,全都呼嘯著把她包圍,只是沒有人。 死亡如影隨形,像風追萬物,那樣容易。 她休息了會兒,擦干眼淚,繼續寫道: “這里很冷,又濕又冷,我還是想回北方,回到我們一起生活的地方,你去哪兒了?我聽學長說,秋招很多人就找好了工作,你呢?你會在哪兒工作?北京嗎?你最近好嗎?我們還能一起過除夕嗎? 如果你收到了信件,看一看好嗎?別丟它,你可以繼續生我的氣,等你好一些,我們見一面再說說話好嗎?我們一定會有更好的辦法,對嗎?我們不會永遠分開的,對嗎?” 信到最后,全成了問號,她哆哆嗦嗦折疊好,裝封,放在唇邊親了親,在冷風中去寄信。 賀以誠來看了她一趟,銀行卡里的錢沒動,短信上沒有任何支出信息。他不放心她,來學校找,她正給手繪機構幫忙干雜活,大冷的天,手指頭通紅,海報貼半天都是歪的。 她咬著油餅往回走時,在學校門口見到的賀以誠。 他那個身高,那個打扮,無論出現在哪里都很引人注目,翩然養眼。展顏臉上凍的起雞皮疙瘩,她見到他,先是一愣,很快鎮定走上前打了招呼:“賀叔叔,你怎么來了?” 他到處找她,同學說她趁沒課去打工了。 賀以誠從頭到腳把她打量了一遍,他沒說什么,帶她到附近餐館要了熱乎乎的飯菜。 兩人沉默地吃飯。 “顏顏,賭氣賭這么久?”賀以誠沒胃口,他看見她腳上那雙舊了的臟兮兮的棉鞋,就一陣煩躁。 他想起九九年的陽歷年,她連鞋都被擠掉了,這些年過去,讓他有種恍若回到原點的錯覺。 展顏佯裝不懂,她喝了一口熱湯,非常滿足。 “賀叔叔,你嘗嘗,味道挺好的。”她給他舀了一碗,賀以誠沉沉看著她,他覺得自己被騙了,他后知后覺地發現,她不是賭氣,她看起來像一條平靜的河流,底下卻湍急。 “以后你會明白我苦心的,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但不需要用這種方法來虐待自己。” 展顏慢慢放下勺子,手指縫里,殘留著作畫的污漬。 “我沒有,賀叔叔其實一直不了解我,我打小在農村長大,是習慣這么生活的,也沒覺得苦,我現在做的是力所能及的事,我覺得很充實,我自己喜歡。” 賀以誠眉眼間隱隱浮動怒火,他皺著眉,并未發作。 “好,你喜歡,我尊重你的想法,過年還回來嗎?” 展顏點頭:“回,我跟您一起過年。” 賀以誠半晌沒說話,等她吃飽,拿起手套去結了賬。 “您去學校逛逛嗎?”展顏邀請他,“我陪您走走。” 賀以誠說:“不去了,這么冷你回宿舍吧,”他瞥見她手面上的凍瘡,去買了凍瘡膏,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展顏要送他去車站,被他拒絕了。 她目送他,直到他上了輛出租車,才轉身往校園里走。 那封信,寄到了賀圖南的學校,他去香港了,等到來年七月,還要到紐約參加統一入職培訓。 大四非常忙,大家各有各的安排,讀研的,出國的,定下工作的,那封信幾乎沒人留意,不知是誰給拿回來,放他床上,等賀圖南從香港回來,那封信,跟一些臨時放他床上的雜物混在一起。 他發現時,心境早已變了許多,那種耽溺于情,純粹的,近乎宗教般狂熱的感情,已經退潮,像大夢一場突然醒來。他為此痛苦許久,無時無刻不等她過來求他,這樣的期待,最終落空,她沒給他打過一次電話,q|q上也沒有任何留言,他把單獨用來和她聯系的q|q號注銷,其實也沒用過幾次。他甚至沒骨氣地想過,是否要再去找她,她不來找自己,那自己去找她好了。 他慶幸當時一場重感冒把他絆住了,讓他在高熱間,明白自己是個蠢貨。 她早就過上正常的生活了,有人愛,有人驕縱,她根本不需要他,她只是在無人可依的時候,才想起跟他親近,她就是個白眼狼,用甜言蜜語和誘人的身體,把他弄的失了心智。 直到此刻,他在亂哄哄的宿舍里看到這封信,跟不知誰的臭襪子混一起,只覺得陌生可笑。 他把床鋪收拾了,還在寢室的,把東西拿走,跟他說笑了幾句。 賀圖南最終把信丟進了垃圾桶,沒有猶豫。 二零零四年的冬天,這是他最后一次見到還和她有關的東西。 第66章 那封信沒有回音,可日子還得照樣過,展顏把希望寄予除夕,年三十,這是中國人的圖騰,她記得一起包過的餃子,她笑話他沒自己包的俊。 大街小巷換了流行的歌曲,《兩只蝴蝶》《老鼠愛大米》,小孩子都會唱,這樣的歌曲,一層層往下傳,傳到米嶺鎮,傳到小展村,好像誰都能這么哼兩句。 而店鋪的門口,除卻歌曲,定是清潔又擁亂的,老板掃了地灑了水,塵土壓下去,擺上過節走親戚要買的奶啊酒啊,成一座座紅紅的小山。 展顏回了趟家。 奶奶正在集上買菜,嘴里一直在抹零,說這七毛不要了,湊個整。小販說,你抹兩毛不夠你的?不行,進都進不來。奶奶說,下回還來你這買,怎么那么死心眼,說完,挎著籃子就走,也不管小販在后面叫喚。 這樣的場景,從小到大,不曉得看過多少次,奶奶沒有變,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再變。展顏看她高大粗魯的身影,穿梭于人群,時不時手就伸進了別人菜籃子,翻一翻,問一問,最后撇了撇嘴。 她沒喊她,到家里放下幾百塊錢,跟爺爺說了幾句話,無非是問地里那些事,麥子多少斤,玉米多少斤,大豆軋了油,棉花彈了被。 “不去你爸那院了?”爺爺抽煙袋,咳了一陣,濃痰跟著翻涌,展顏也沒勸,“不去了,我這就回去。這錢,買點自己愛吃的能吃動的,別轉頭……” 她本來是想說都給了孫子,轉念作罷,他愛孫子就想給,她管不住的,又何必去管?她把心意留下,可以走了。 爺爺出來送她,小展村這兩年出息了,居然多了摩的,兩塊錢拉到米嶺鎮上去,不過要等,湊夠了人頭,四五個擠一塊兒,你也不知道同路者是誰。 展顏說我去看看媽,爺爺說:“等開春,我拉點土上去把雨沖毀的那片填填。” 她說好,又問石頭大爺埋在了哪兒,爺爺說:“石頭是個苦命的人。” 她沉默不語,一個人上了山,山上沒人,大地裸露著荒涼,幾只黑白喜鵲,蹦著細腿,也不曉得這個時令能尋到什么吃的。 北方冬天的山村,風是硬的,刮過來,從臉上滾過去,一層皮膚都要揭掉了。天地也被刮得廣袤,太陽照著,高坐明堂,人也得跟風一樣硬,才能活在這片土地上。 展顏沒有眼淚,渾身冰冷地祭拜完,坐上摩的,再到米嶺鎮擠汽車。人真是多,腦袋挨著腦袋,肩膀蹭著肩膀,她淹沒在人潮里,死死抓緊某個座位的靠背,到處是靜電,臟了的頭發,污了的袖口,就在她頭頂磨著晃著。 她往車窗外看去,光禿禿的楊樹,連綿的山,模糊玻璃上倒映出一張靜靜的臉,她心里,又惦記起另張臉來。 除夕的夜,展顏跟賀以誠一起過的,她包了餃子,沒等到他,心里就一點點涼下去。 等到初一,徐牧遠來了,說今年他爸扭傷了手腕,就沒能送成對子,但他這個人,決計不會空手的,買了把臘梅,送家里插瓶。 賀以誠覺得這禮品雅致,他非常滿意,像招待大人那樣,請他坐下,問他是不是工作已經定好。 徐牧遠去了一家互聯網公司。 “到底還要看你們年輕人,我是老了,”賀以誠微笑,瞥了眼在廚房忙洗水果泡茶的展顏,“以后是不是留北京了?” 徐牧遠坐姿筆挺,跟他說話,謙和又專注。 “是有這個打算,以后,要是有機會把我父母都接過去,他們辛苦了一輩子,老了該享享福。” 賀以誠滿是贊賞:“談朋友了嗎?” 徐牧遠笑了笑:“沒有,這幾年學業忙,有點時間還想弄點兒錢,不想伸手問家里要,所以就沒談,也沒遇著喜歡的。” 他大大方方說了,賀以誠點頭:“遇著喜歡的,也可以考慮考慮。” 徐牧遠說:“會的。” 賀以誠說:“不知不覺,你們都大了,父母長輩不用再cao心你們的學習,該cao心工作戀愛成家,一步步的,養孩子就是這樣,得cao心到你合眼的那天才算完,”他偏了偏頭,好似又朝廚房看了眼,“男孩子還好,女孩子更是cao不完的心,顏顏以后會找一個什么樣的人,我也不知道,只希望能像你這樣有能力有責任心就好。” 徐牧遠聽得微微不自在,拿不準賀以誠是否知道兩人的事,話題轉了,他察覺出來,這話非常不好接。 “顏顏她,肯定會找到比我好的。” 賀以誠笑了:“我看難,像你這樣不浮躁又出色的孩子并不是到處有,她現在一個人,我也不好問,大姑娘了,怕她害臊,你們十幾歲就認識也算青梅竹馬,有空多聊聊,有些話長輩不好問,你們彼此倒好交流。” 徐牧遠目光閃爍,若有所思朝從廚房出來滿臉笑意的展顏看去,他往邊上挪了挪,讓她坐下。 賀以誠微微笑著,看著兩人。 等徐牧遠要走,賀以誠讓展顏去送他。 下了樓,徐牧遠問她賀圖南為什么沒回來,他沒問賀以誠,事情蹊蹺,他等著問她。 兩人站太陽地兒里,展顏的臉,照的雪白。 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像講別人的事,徐牧遠心里一陣錯愕,他望著她,那雙眼,還是水一樣的清。 “就因為這些?” “嗯。” “我去找他。” “別,別問他,這件事不是他的錯,是我沒處理好,”展顏輕聲阻止他,“別提了。” “你難過嗎?”徐牧遠心里難過得很,沒什么預兆,一顆心,突然就難過起來,他也明白了,方才屋里那番對話的意味。 展顏沖他抿嘴一笑,沒說話。 徐牧遠因為她笑,眼淚幾乎出來。 “你有什么打算?現在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