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73節
紙錢飛舞,展顏一身的汗,田野綠著,玉米葉子被曬得打卷,時不時有鳥飛過去,她告訴他,這里有野雞。 賀圖南循聲看去,四野連綿,遠處青山蒼翠,有些東西,久遠地像做夢,好像爸出事后,時間就被永久地分割作兩份。 下山后,展顏猶豫片刻,說:“你說,我要不要進家看看?” 正說著,院子里歪歪斜斜跑出個小娃娃,后頭有人追。 “哎呀,快回來,你看你往哪兒去!” 是展有慶,他在追兒子。 小娃娃步態不怎么穩當,撲到她腿邊,父女倆對視剎那,都怔住了。 展有慶很久沒見過她了,可他第一眼認出她,她像明秀,苗條的身材,桃花一樣的臉,他以為自己忘了,那個女人早死了,他還活著,一天一天過日子,有了新的盼頭。 他也忘了他曾經疼愛過的這個女孩子,是他跟明秀的血rou。 她一出現,那些痛苦的甜蜜的回憶劈頭蓋臉都來了,死了的部分又重新活過來,展有慶咧了咧嘴:“顏顏,你回來了啊?” 展顏眼前一陣模糊,她忍著眼淚,說:“我給媽燒紙。”小娃娃抱著她腿不放,一雙眼,純潔無暇,對著她笑,她快哭了。 “進屋,進屋說話。”展有慶面對她,那份局促也跟著重現,好像,日子又回到她走的時候,展顏看看賀圖南,賀圖南沒說話,只是往院子走了走。 展有慶兩口子,跟爹媽分家了。 新媳婦很有主意,不愿意跟老的天天同一個屋檐下,老屋簡單修了修,讓二老搬走了。牙有時還咬舌頭呢,何況婆媳? “壯壯,壯壯喊jiejie。”展有慶抱起兒子,他給兩人切了菜瓜,倒了水,又招呼賀圖南,“這是賀老板的那位吧,長這么高了。” 他還是不怎么會說話。 賀圖南坐油污污的凳子上,微微一笑。 他們沒進屋,在大門穿堂底下坐著。 “壯壯,喊jiejie啊!”展有慶逗著兒子,展顏恍若未聞,她往里院瞥了瞥,什么都變了,一切嶄新,一切陌生,她心里像火滾過,一陣陣焦痛,眼前的小娃娃,竟然是她的弟弟。 和她血脈相連的人。 她恍惚看他,恨不起來,也愛不起來,她怎么能恨一個奶娃娃呢?可她又怎么想被喊一聲jiejie? “壯壯跟你一樣,”展有慶展開他小手,想跟她套近乎,“顏顏你看,你倆手指頭都是十個斗,跟爸一樣,十個斗好,”說著,自己大手也攤開了,訕訕地笑,“咱們爺仨兒都一樣。” 賀圖南心里猛地被什么揪住,緊緊的,他瞳仁漆黑,盯著展有慶,又看看他懷中的孩子,展顏沉默不語,像是癡了。 “我今年考大學。”她終于開口,展有慶說,“記得,我一直記著的,你等等。”他把孩子給她,展顏很拘謹,她不會抱孩子那么沉的一個孩子,突然塞過來,她手足無措地看看賀圖南,展有慶已經往屋里去了。 賀圖南卻很自然地接過,讓孩子坐自己腿上,掰他小手,想起什么,偏頭看了看小家伙的耳垂,他沒有,展有慶也沒有。 他只是聽奶奶說過手上的簸箕斗,老人才知道這個,他沒留意過,仔細把小家伙看了個遍。 “你伸手。”賀圖南心跳快起來。 展顏不明就里,把手伸了出去。 賀圖南一掀眉頭:“你怎么跟他一樣?” 展顏臉上郁郁:“他是我小弟,我們一樣不正常嗎?” 賀圖南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展有慶出來了,他趁婆娘不在,把一個卷卷的塑料袋塞給了展顏:“拿著,快拿著。” “什么東西?”展顏不想要,她抗拒地往后躲。 展有慶硬給:“到車上看,別丟了。” 展顏慢慢站起來,她把孩子還給他,她難受,她看他抱孩子的笑,就一陣陣難受不停了。 “顏顏,你有空來家……”展有慶這話說的底氣不那么足,展顏一下明白,她來什么家?這兒不是她的家了,她會回來看他,但不會拿這里當家了。 “我們得趕緊坐車回去,四點就沒車了。” “我找人騎電動三輪送你們。” “不用,村頭送我們來的還在等。”展顏匆匆說完,跑到路上,賀圖南深深看展有慶一眼,追上展顏。 塑料袋里是報紙,報紙裹著的,才是幾張百元紙幣。 展顏看著錢,到底哭了,賀圖南捏了捏她的手,他心思全亂了,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就近在眼前,像是航海的人,突然見巨鯨躍起,掀起磅礴大浪。 他甚至連她的痛苦,都無法全心照顧了。 汽車窗戶開著,熱浪一陣又一陣打到臉上,賀圖南攬著她肩膀,一轉頭,就能吻到她鬢發,可他沒有,他只是死死盯著窗外風景,一顆心,頂著胸膛像要掙破似的。 如果爸騙了他,如果爸騙了他,那又是為什么呢? 賀圖南被這個念頭刺激得身體微微發顫,他腦子一片混亂,但有個念頭卻清晰無比,他等不了了。 作者有話說: 小賀等不了了,我也不舍得讓他等了。 換榜期間怕鎖,下一更周四下午六點。 第55章 回到住處, 第一件事是洗澡,那么熱,又那么臟,她站盆里,舀桶里熱水往身上澆,水珠順著白玉一般的肌膚往下淌。 父女間的情分,到此時,好像就剩那幾百塊錢了。 等她洗好,賀圖南進來拿毛巾給她擦頭發。 “顏顏,你長得像mama吧?”他動作很輕,怕驚醒什么似的。 展顏低著頭:“是,但也有像爸的地方,他有十個斗,我也有十個斗,我記得小時候,他總愛跟我媽談論我哪里像他。” “你哪兒還像他?” 展顏轉過身,眼眸滟滟:“是不是,男的都想有兒子?你以后也是嗎?”她從小見著的,都期盼兒子,她想,賀圖南未必懂。 賀圖南這才知道她心不在焉,剛才問的,她壓根沒聽進去。 “有的人是吧,我不是,”他撥弄了下她長長的睫毛,“我覺得什么都好。” “你最近臉色不太好,是不是貧血?過幾天去醫院查個血吧?”賀圖南這話說的一點也不刻意,他當真偏著頭,仔細瞧她,展顏的臉,從來都是白里帶著點粉,像最新鮮的桃子。 她跑過去照鏡子,喃喃說:“我覺得我很好呀?” 賀圖南說:“我同學有地中海貧血的,他以前也不知道,還是查查的好。” 他把毛巾拿外頭曬了,又說,“等你錄取通知書下來,帶著它,咱們一起去看爸。” “當然啦,”展顏高興起來,“我是要給賀叔叔看的。” 賀圖南端起水杯:“爸沒白疼你,他一直拿你當女兒的,對我都沒那么上心。” 展顏被說的有些不好意思,她慢條斯理梳著頭:“你是不是不高興?” “剛開始有些吧,后來習慣了。” “你是男孩子,也許賀叔叔表達的沒那么明顯,但你也不用介懷,畢竟,你才是賀叔叔的孩子,我不是。” 賀圖南聽得心跳,他說:“如果爸同意,你愿不愿意做爸的孩子呢?” 展顏好笑道:“賀叔叔對我是好,可我也不能姓賀呀,我爸再窮,也是我爸,要是因為家里窮就認旁人當父母,那成什么人了。” “你不愿意當爸的孩子,在山上那會兒,那讓我喊阿姨喊mama是什么意思?” 展顏臉紅了,跑電扇跟前吹風:“瞎謅的。” “也不是不可以,但總得有個說法。”賀圖南順勢靠在桌上,抱肩看她。 展顏被他說得心里好像有條毛蟲在動,癢癢的,她岔開話題:“通知書什么時候下來呀,好慢。” 她報的老八校之一,比不上北京,也算名聲在外。 “我記得,去年這么會兒你的都下來了。” “我學校比你好。” 賀圖南嘴上打趣她,心里卻躁躁的,有什么東西橫沖直撞,快從軀殼里蹦出來。他第二天帶她醫院,空腹抽血,展顏在他跟前總要嬌氣一點,躲他懷里,不愿意看。 賀圖南有種奇怪的錯覺,她依偎他時,好像展顏是他的女兒或者是meimei,總之這樣的親昵,讓他有一剎那的懷疑:她對自己到底是什么感情? 他給她按著棉球,按了會兒,展顏說餓,兩人到早點鋪子吃東西。 “九九年元旦,我就是在包子鋪認識徐牧遠的,他可好了。”她想起往事,有點唏噓,那會兒她還念初三,現在高三都畢業了。 賀圖南微微一笑:“有多好?” “他看我穿著軍大衣,怕我不方便,要幫我放,我當時覺得城里人也怪好的。” 賀圖南喝著粥,抬眼看她:“記這么清楚?” “仔細算,我跟他認識比認識你還早。” 他等抽血結果,心里毛躁,可臉上波瀾不興:“有些事,不是看早晚的。” 他把她送回去,讓她午睡,他又去醫院等著拿結果,展顏不知道他急什么,門上了插銷,打開電扇,躺涼席上了。 賀圖南在醫院門口,拿的書看不進去,手表上時間走的慢,一秒一秒地過。 夏天睡午覺,越睡越熱,展顏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的,人空茫茫的,腦子也不甚清楚,聽是賀圖南的聲音,把門一開,他幾乎是擁著自己跌回床上的。 跟著進來的,還有股熱浪,賀圖南一雙眼,跟要生吞活剝了她似的:“知道明秀阿姨的血型嗎?” 展顏揉了揉眼:“不知道,怎么了?” 賀圖南把她一松,起身到外間給展有慶家里打電話,電話沒人接,他心里爆了句粗口,賀以誠獻過血,獻血本上有血型,爸是a型,他是o型,展顏是b型,如果明秀阿姨……賀圖南胳膊往門上一撐,快接電話,接電話啊,靠,他朝墻上砸了一拳。 展顏以為發生了什么事,她有些害怕,走到他跟前,賀圖南轉頭,沉沉盯著她,一言不發。 “哦,是展叔叔嗎?”那頭終于接了電話,賀圖南直起腰,眼睛依舊鎖展顏身上,“我是賀圖南,有件事想問問您。” 他手腕微微顫抖,明秀不在了,鄉下人很少有知道自己血型的,他抱著細小的希望打的這個電話。但希望再小,也是希望,命運也該垂簾他一次。 “您知道明秀阿姨的血型嗎?我記得,她住過院。” 那頭展有慶讓他等等,他得找,找明秀在醫院輸血當時做檢查的單子,他沒扔,鎖在抽屜深處。 賀圖南轉身靠門上,控制著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