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72節(jié)
賀圖南下定了決心,但他儼然不習慣說這些字眼,那些禁忌的,挑動神經的,他只能說:“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你沒聽懂,我mama走的時候,我整天坐著發(fā)呆,每一秒都想她,我以為,再也沒有人會讓我有這樣的感覺了。后來,我發(fā)現我想你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頂的我胸口難受,你能聽懂嗎?” 展顏心被揪緊,“圖南哥哥,如果我壓根考不上大學怎么辦?” “不會的,你忘了嗎?我一模并不理想,起伏很正常,你放寬心,多跟老師溝通溝通,高三的老師們都很有耐心,查缺補漏,看看到底這次問題出在哪兒,你行的顏顏,要對自己有信心。”賀圖南柔聲安撫她,遲疑片刻,說,“我經常夢到你。” 展顏一下被最后一句擊中,所有的不安惶恐,都褪色了,她嘴角翹起:“我早夢見過你了。” “什么時候,怎么沒聽你說過?” “高一那年寒假回去,我跟孫晚秋一起睡的,有天晚上,我夢到了你。” 賀圖南無聲微笑。 這個電話,給她能量到高考前夕,三模四模穩(wěn)定下來,展顏情緒好很多。她保持著自己的節(jié)奏,越臨到眼前,心里越平靜。 收到孫晚秋的信,已經是六月底。 信很短。 “你一定會念心儀的大學,我沒做到的,你一定能做到,你可以忘了我,忘了小展村,米嶺鎮(zhèn),只要看著前路就行了,我從沒有真正怪過你,哪怕以后我們要走的路不一樣。展顏,向這個世界證明,農民的孩子也可以念好大學,過好的人生,我們不是生來只能種地的,我永遠相信你,祝高考順利。” 沒有稱呼,沒有落款。 展顏抱著信流眼淚。 她以為她不會再擁有孫晚秋了,她在泥潭里,還能給予她力量。 她就知道,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子能比上孫晚秋。 這封短信,無比珍貴。 考點在一中,展顏決定住宿舍。 賀圖南七月六號回來的,展顏卻不見他,她一見他,情緒就會有波動,吃飯有食堂,住宿有寢室,把高考當作平時的一次模擬考就好了。 考前一晚,她蚊帳里進了個蚊子,躺下快睡著時才發(fā)現,展顏打開手電筒,找了會兒,等再躺下,毫無睡意了。 她有點急,越急越睡不著。 她把媽葬禮上那朵紙蓮花放枕頭邊,紙蓮花起了毛邊,變得陳舊,展顏閉上眼,孫晚秋的信捂在胸口,她知道她們都陪著她,一切會很好。 展顏一個人度過了高考。 天氣熱,學校里又鬧騰,每一年都是這樣,喊自由的,撕書的,跑大街瞎逛高興的不知道怎么好。老師講,哪年哪年誰考的好極,幾個人一起吃飯踩到雨后水洼里的電線,死了,你們不要瞎跑吶。 世界沒變,悲歡離合天天演著,有人突然結局,不是太稀罕的事情。 賀圖南來接她,熙攘人流中,她一眼瞧見他,高高的個子。 那感覺好極了。 好像她剛卸了千斤的擔子,就有人請她歇腳。 賀圖南沖她笑笑,展顏沒說話,坐上了他的自行車,像從前。 他也沒問她考得怎么樣,帶著她,從夕陽里掠過,住處附近有個小夜市,展顏要吃的,賀圖南就給她買。 兩人逛到很晚,才回來,剛進屋,她轉身抱住了他。 “我考完了,結束了。”展顏把臉埋進他胸前,使勁嗅他身上味道,衣服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兒還有點汗氣,她習慣了,賀圖南總是奔波。 他慢了幾拍,才給出回應,摩挲著她的腦袋,他總覺得她長高了,長大了,可她在懷里還像個小女孩,發(fā)頂抵著他下巴,戀戀的。 賀圖南說:“那就好好休息休息,后面還要估分填志愿。” “嗯。”展顏像小貓一樣,哼哼著,她考試時多淡然啊,連表情都沒怎么有,回寢室無波無瀾,可一到賀圖南跟前,她就是只想撒嬌,她知道同學們很多留在學校里狂歡,她卻只想跟他一起。 后頭估分填志愿,展顏有自己的打算,她跟他,要一南一北,低聲問賀圖南:“我去南京念書,你支持我嗎?”說這話時,想的卻是什么林徽因梁思成。 賀圖南沒直接回答:“你去南京,能照顧好自己嗎?” “有什么不能?這一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展顏指尖在報考書上輕輕劃著,“我也不能一直這么依賴你呀,人都要自己生活的。” 她知道,盛夏已經遠去,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日子是一截一截的,她要離開賀圖南找自己的天地去。 賀圖南一時有些茫然,他心很空,他也知道,人確實都要長大的,如果有可能的話,時間停在那個夏天未嘗不好。 “我聽你講那么多大學的趣事,覺得念大學真好,不出什么意外的話,我能去南京,我還沒去過南京呢。” 他好半天沒說話。 “圖南哥哥?” “我當然支持你,前程重要,你喜歡就報,暑假不要荒廢了,可以提前做做準備。” “我也這么打算的,你要干什么?” “學車,學編程,順便再帶帶家教。” 展顏欲言又止,賀圖南明白她的心思,說:“你的學費還有生活費我都準備好了,真想嘗試掙錢,念大學了也不遲,這個暑假就別cao這個心了。” “那你很辛苦。” “我說過,我心甘情愿的。”賀圖南對于她報南京的學校,理智和情感上的感受,背道而馳。 一直到真正出分,展顏情緒才有了明顯變化,那時,院子里鳴蟬鼓噪,賀圖南把分數一點點報給她,她眉眼里的緊張,閃爍,微微翕動的唇,都落在他視線里。 最后一刻,她猛地摟住了他。 “我十拿九穩(wěn)了,對嗎?”她幾乎是戰(zhàn)栗地問,走了那么遠的路,走了那么久,好像終于抵達了這樣一個站臺。 賀圖南攬住她后腰,她太興奮,直接分腿坐上來的。 “是,肯定夠,你會如愿以償到南京去的。” 他臉上有淡淡的憂郁。 展顏捕捉到了,她捧起他的臉,說:“你不替我高興嗎?” “高興。” “沒有你,我考不上的。” “這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其他的,都是外因。”賀圖南想放她下來,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他情緒低落,很疲憊,甚至連掩飾都沒有力氣,他總覺得,他要失去她了,盡管兩人什么都沒說。 “我不去北京,是因為沒有合適的學校,”展顏心緒平緩些,“我也想證明,我長大了能一個人生活。” “前者我明白,后者呢?”賀圖南目光深深,“你跟我證明這個有必要嗎?” 展顏不說話了,她拿起他的手,用嘴唇摩挲,賀圖南身體驟然跟著一陣痙攣似的,他想阻止她,但展顏就像一只叢林里的幼獸,她咬住他,不松口,一雙眼靜靜看著他。 簾子拉上了,風一吹,光影是孔雀尾巴在掃,金的,燦的,從她曲線起伏的后背上過去了。 展顏咬他手指很重,賀圖南盯著她,他眉眼緊繃,下頜微抬,兩人都不再言語。 她青澀又大膽地用肢體動作,去平息他的情緒。 賀圖南忽然攥緊她手腕,把手指拿開,他幾乎是掐著她胳膊起身,桌上有切開的半個西瓜,因為分數,還沒來得及吃。 西瓜瓤通紅,果rou鮮嫩,多汁,他沒用刀,手指插進去攪動幾下汁液流出來,順著手指蜿蜒而下,他勾出一塊,放到了嘴里。 一轉身,展顏正默默看他動作,她走過去,踩他球鞋上踮腳吻他,賀圖南毫無防備,氣息繚繞,下一秒她已經用舌尖試圖撬開他的嘴。 他猛地握住她,只隔開短短的距離,停了一霎,賀圖南看見她濃黑的睫毛在顫,兩人的臉,離那樣近。 她的眼睛太多情,也太無辜,賀圖南忍無可忍伸手捂住了那雙眼,偏過頭,在她上唇重重咬了下。 很快,連帶她那非常黏膩的一聲一同卷進口中。 淺嘗輒止,又近乎放肆。 賀圖南一手掌住她后頸,喘息著分開,鼻尖輕輕蹭她額頭,耳朵guntang,觸感如此真實,沉淪也如此真實。 他隨即把她緊緊攬住,下頜抵在她肩膀,額頭上,熱汗津津,展顏身子是軟的,她任由他揉著,撫摸著,心跳如擂,手指在他后背不斷游走,輕喘不已:“我無論在哪兒,都是你的,你是因為我去南京生氣嗎?” 賀圖南不說話,他微微側臉,親她脖頸那的秀發(fā),他氣息很熱,察覺到她在顫抖,幾乎要把她搡進身體里。 爸會殺了我的,他昏昏沉沉想。 兩人擁抱許久,賀圖南慢慢松開她,他別過臉:“有件事,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如果不告訴你,對你不公平。” 展顏輕輕扳過他的臉,她情潮未褪,聲音黏糊糊的:“什么事呀?” 賀圖南依舊不去看她,展顏便撫弄起他的耳垂,說:“你有喜歡的人,是嗎?我記得你說過,她去哪兒你去哪兒。” 他倏地轉頭。 “你現在是我的了,”她抿下唇,宣示主權,“你喜歡過誰,我不想去追究了,反正都是過去的事。” 賀圖南艱難啟齒:“那你知不知道……” 展顏手指一摁,不讓他說。 “我只問你,你現在喜歡的人是誰?”她又莽撞又害羞,臉上更燙了,直勾勾看著他。 賀圖南近乎狼狽地避開,他有說不清的恐懼,他不知道自己任性會有什么結果,他沒有回答她,好像緘默封口,一切就還有余地。 他匆匆到外頭洗了把臉,太陽毒,水都是熱的,放了一會兒那股涼意才讓人鎮(zhèn)定。 一連幾天,賀圖南都在想怎么跟展顏說,這太骯臟了,不是嗎?她知道真相會看不起他的,他比她大,好像是他利用了經驗和時間誘引了她。 賀圖南已經從去美國的孤注一擲中,陷進另個泥潭。 展顏提出要回家一趟,她要去看mama,賀圖南一大早帶她去坐車。 汽車站仿佛永遠是熱的,臟的,這種似曾相識感,還停留在去年夏天。 展顏告訴他,她跟孫晚秋又有了聯系,賀圖南心不在焉應著她,她跟他說許多,他都不太在狀態(tài),直到她又去撫弄他的耳垂,他才回神。 “我小時候聽人說,長耳垂的有福氣,我沒有,看來我是沒福的。”她說這話,又帶點撒嬌,賀圖南目光落在她白皙小巧的耳廓上,他摸了摸,忽然問,“你怎么沒有呢?家里都有的。” 展顏說:“什么呀?我爸我媽都沒有,為什么我會有。” 賀圖南有些意外,他注視她一會兒,猛得捏她下巴:“你再吐舌頭我看看。” 展顏笑著打了他一下,她卷舌自如。 他一路心事到的小展村,實在是熱,路邊曬了松子,柏油黏腳似的。兩人上了山,展顏拉著他的手,手心便熱熱的一陣,到明秀墳前,清明插的假花已經黯淡了,她磕了頭,心里跟媽說,這是圖南哥哥,賀叔叔的兒子,我以后要嫁的人。 她心里一點不覺得難為情,像小時候那樣,什么都跟明秀說。 “你也喊mama。”展顏輕聲說,賀圖南錯愕,他喊媽算什么呢?死者為大,如果這阿姨知道……賀圖南一陣心悸,甚至有些難以忍受面對展顏母親的墳墓。 他并不愿意多逗留,不是因為要吃炎夏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