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66節
賀圖南鼻腔里噴出長長一串煙圈,他看著遠處:“我是男人,爸也是男人,有事說事,哭什么?” 展顏默了片刻:“賀叔叔哭了,我看見他流眼淚。” “他見著你高興的。” “所以,我也忍不住哭了。” 賀圖南心想,他確實沒見賀以誠哭過。 “哭也哭過了,這事就算過去,我們該干嘛干嘛。” “我知道,這樣賀叔叔才能放心。”她從大盆里站起來,一陣稀里嘩啦,“我好啦!” 賀圖南聽她完事兒,把煙一丟,膩了兩下,等片刻才進屋。 一抬頭,就見她彎腰正套內褲,頭發盤著,渾身粉玉似的,她沒怎么站穩,婀娜搖曳,抬頭正好對上他那雙黑眼睛。 賀圖南愣了幾秒,他轉身就走。 他沒見過女孩子的胴體,原來是這樣的。 因為這次意外,他直到第二天才正經跟她說話,要趁周末去永安縣。他開學在即,沒時間了。 三伏天坐汽車真是太糟,又熱,又擠,又臟,車里還臭烘烘的,有人脫了鞋,隨地吐痰,瓜子皮弄得滿座位都是,人蹭來蹭去,像肥膩膩的豬rou在身上滾了過去。 賀圖南護著她,到永安縣城,打摩的去王靜的學校。 摩的開得飛快,上面貼滿小廣告,布簾子稀臟,一顫一顫的,能看到外頭塵土飛揚。 北方的小縣城多半如此,臟,破,但又如此熱鬧,到處是做生意的,到處是一臉饑渴的人們,等著客人上門。 展顏被顛得臉發白,她好半天緩過來。 王靜見到他們很驚喜,王靜又黑又瘦,她覺得兩個人就像神仙一樣漂亮,展顏是白雪公主,賀圖南就是黑武士,她很容易崇拜別人。 她帶他們去了家廢舊塑料造粒加工廠,廠子在郊區,挨著條臭水河。 “孫晚秋好像被學校開除了,”王靜說,有點膽怯地看著展顏,“你要是見著她了,別告訴是我說的。” 展顏有些茫然:“怎么會呢?” “我聽我奶說,她爸癱了她叔給她說了個對象,要了好幾萬彩禮,過年時都見過面了,可孫晚秋跑了。” “她回實高了?” “沒有,她好像認識了個男的,兩人一塊住了,被她媽逮著,去實高跟領導說她在搞破鞋……” “別說了。”展顏忽然打斷王靜,她知道,王靜沒惡意,但她被搞破鞋幾個字弄得惡心,她不愛聽這種字眼。 那是奶奶也罵過媽的話。 王靜訕訕的:“展顏,孫晚秋的事我也不大清楚,我那次見著她,她跟見鬼似的,跟我說話可兇了,讓我少管閑事,可我沒忍住跟你說了,你見著她,勸勸她吧。” “勸什么?”展顏看著黑乎乎的河,臭氣熏天,上頭長腳蚊子正飛速移動。 王靜不語,她也跟著茫然,一點辦法沒有。 展顏拎著個大塑料袋,里頭裝著一中的試卷。 正是晌午,工廠宿舍里有男人光膀子出來,見幾個人往這邊看,毫不避諱,掏了那根東西就尿。 王靜尷尬地挪開眼,說:“我不敢過去。” 展顏捏了捏袋子,賀圖南看看她,說:“還去找她嗎?” 她不知道,眼前的臭水河,從眼睛流到心里來,她一陣窒息。 “我去吧,在這等我。”賀圖南接過塑料袋,他走了過去。 午睡的點,工人們被吵很煩,一個婦女,穿著碎花裙子,蓬頭垢面的撓著胳膊,一臉不耐煩:“找誰?” “有沒有叫孫晚秋……” “沒有!”女人趿拉著拖鞋進去了。 賀圖南被曬得頭皮都要化了似的,他剛轉身,見到個女孩子。 孫晚秋臉白了,高溫車間熏的。 兩人去年暑假見過,那時,賀圖南還是個白凈少年,孫晚秋認出他,她很冷淡,往河邊看了幾眼。 “顏顏給你的。”賀圖南開口,“孫晚秋,一年沒見,看來大家都發生了不少事,你的隱私我不好打聽,但別怪顏顏,我們家出了點事,所以她一直沒聯系你。” 孫晚秋接過袋子,那邊,展顏跟王靜過來了。 她還是那么漂亮,更漂亮了,孫晚秋盯著走近的展顏,她有些麻木地想。 “我們找個地方說說話吧。”展顏像小時候那樣跟她商量。 孫晚秋往樹下站了站,她打開塑料袋,笑了聲。 “我不需要了。” “我……” “賀圖南幫你解釋過了,沒什么好說的。”她把袋子還給她,展顏不要,“這是一中這幾次考試的卷子,你做做。” “我做這個干嘛?”孫晚秋看看她,又看看賀圖南,“你們都有光明的未來,這兒不是你們待的地兒,走吧。” “你不打算跟我說說嗎?” “說什么?說我有多慘?不能念書了?”孫晚秋譏誚一笑,“我沒你這么好命,我沒一個漂亮的媽,也沒一個有錢的賀叔叔。” 展顏全然不顧她的嘲諷,她只是很難受:“我覺得,我還是想跟你說說話,我這半年……” “我沒時間聽,我下午還得進車間,午休就這么短,你們走吧。”孫晚秋拒絕溝通,“我沒有怪你,展顏,大家各走各的路,這就是我的命,賴不著你。” 展顏怔住。 她搖頭:“你那么聰明,我們肯定還能想其他……” “我有男朋友了,”孫晚秋淡漠說,“我們攢幾年錢,在縣城買房,也許我們很快結婚要孩子,你們考大學不就是為了工作掙錢嗎?我現在就能掙了,一樣的,我沒有回農村,就是勝利。” 展顏覺得她陌生起來。 “你們走吧,不要再來找我。” “孫晚秋!” “好意我收下了。”她面無表情攥緊了袋子,往屋里走去。 展顏要追,賀圖南攔住她。 她眼睜睜看著孫晚秋走進低矮的宿舍,一次也沒回頭。 “走吧,你盡力了,她的事不是給幾百塊學費能解決的。”賀圖南牽她的手,她心一下空了,她們離開小展村,米嶺鎮,就是為了在臭水溝邊的工廠里當女工嗎?就是為了在縣城買房子,生孩子? 難道這樣就跨越了階層?她們不再是農民了? 展顏心里劇烈失控。 等他們到河邊,孫晚秋突然又出現,展顏看得很清楚,她把試卷丟進了垃圾堆。 她終于繃不住了,大聲喊:“孫晚秋!孫晚秋!” 孫晚秋沒理她,無動于衷的背影再次消失。 那是二零零一年的八月,太陽底下沒新鮮事。 第51章 回來沒有多談孫晚秋的事,展顏照例去學校,人沉默幾分。 賀圖南開始收拾行李,夏天尾巴一掃,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他走前,把事情都打點妥帖,怕她拿錢丟了,交給她班主任代為保管。老姑奶奶對兩人倒極為滿意,講衛生,亮亮堂堂,難得好租戶,賀圖南跟她商量了,交一點錢,房子留著,他們寒假還要再住,省得再搬家。 臨別前一晚,他接展顏晚自習下課。 她變得沒前段時間活潑,倒也談不上憂郁,回來后,幫他疊衣服,他以前愛干凈,t恤雪白,現在再怎么洗,都無濟于事,一整個夏天,出的汗能做一條河了。 “明早我先送你去學校,你安心上早自習。”賀圖南說。 展顏抬頭看看他,沒說話,她把衣服疊的好平整,毛衣、外套,塞了兩個行李箱。 她知道有人送他。 “開學我們得軍訓,還要適應一段時間,一個月后回來看你,好不好?”賀圖南見她跪箱子上壓得費勁,過去提上拉鏈。 展顏站起身:“不,北京離這這么遠,坐火車要一夜。” “沒事兒,你不想我啊?”他揚眉笑笑。 展顏絞著手:“想就不用分開了嗎?大家各走各的。”她想到孫晚秋說的這句,心里竟沒那么悲傷了,只是澄明。 賀圖南說:“這么悲觀?又不是不見面了,你看你這樣,我怎么走得放心。” 她面色平和:“我沒悲觀,我只是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什么道理?” “一個人陪著另一個人,也許就只能走一段,就像太陽東升西沉,是注定的,記著過去的好就行了。” 賀圖南要瞧進她心里去,眼神深邃:“聽你這話,好像咱倆鬧崩了老死不相往來了一樣。” “我不知道以后,”展顏緩緩搖首,“就像我不知道孫晚秋會那樣,我們小時候就好,好了十幾年,我跟你才多久?” 她說這話溫吞吞的,賀圖南卻聽得心驚,他驚心的是,不知她幾時變的,有種冷氣,那種置身事外的模樣,是他沒見過的。 “那你的意思,是以后孫晚秋即使來找你,你也不理她了?” “當然不是,”展顏說,“她現在一定是有難處,我又幫不了她,她心情不好不想理人而已,她要是來找我,我們還是好朋友,只要她愿意。” 賀圖南點點頭:“你還是你。” “什么?”展顏疑惑。 “沒什么,就算她真的跟你斷了聯系,你不也說了嗎?記著過去的好。” 展顏扯了下嘴角,她靜靜看他片刻,說:“你在北京好好吃飯。” “嗯,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