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65節
“抽煙對身體不好,你別抽。”她勸他,賀圖南便把已經咬在嘴角的煙拿了下來,快要見賀以誠,他有心事。 “你不是要弄那個習題冊子嗎?你坐那邊,我在這邊,我要你陪著我,當然,你也不虧的,我也陪著你。”展顏把他安排得井井有條,賀圖南微微一笑,說好。 展顏做完題目,站起來,在房里走動,背了會英語,又背了會文言文古詩詞。 兩人無意對上目光,她就慢吞吞說:“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賀圖南睫毛濃密的眼,便動了動。 見賀以誠的前一天,傳達室有展顏的信,來自永安縣,王靜寫來的。 她看完心跳很快,一整天魂不守舍,等賀圖南來接她,她老實坐后面,心事重重。 “王靜給我寫信了,她說,她在永安縣城見到了孫晚秋,孫晚秋她跟一個男的住一起,她不念書了,這是什么意思?” 賀圖南說:“不知道,你想去看看嗎?” “想。”展顏抬頭看看天,星子真亮,夜風也是熱的,賀圖南的衣服被吹得鼓鼓,拂過她臉頰,她想賀叔叔,想孫晚秋,去年的夏天,明明不是這樣的。 他們都不在她身邊了,只剩賀圖南。 她這么想著,環住了他的腰,隔著衣料,她也能感受到他肌膚的溫度,他的腰窄但有力度,非常真實,一種安心的神氣跳進她烏黑的瞳仁里。 賀圖南騰出只手,摩挲她手背,自從上次,他現在允許她不算太越界的動作,他太嚴肅,她又要傷心,他真是怕了她。 “等看完爸,我陪你去趟永安縣城。” 展顏把臉貼在他后腰上,車鈴鐺響了,一串清脆,她像只鳥,攏緊了翅膀,棲息他身旁,天地又變得遼遠深邃,夜幕沉沉,萬家燈火從眼前掠過。 她蹭了蹭他,近乎囈語:“我好愛你,圖南哥哥。” 賀圖南聽見了,也沒聽見,他并不回應,只當她是小女孩的依賴。好在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應,到家時,一切如舊。 一夜睡的并不好,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了很久的話。 第二天,他們被律師帶過去,展顏緊挨著賀圖南,她情怯,腦子里轟隆隆的。 “顏顏,見了爸,好好跟他說會兒話,不要一直哭。”他下車時,攬過她肩膀,一抬頭,森嚴的高墻旁寫著幾個刺目大字,賀圖南看到一叢綠,那大概是這里唯一的生機。 他有種不真實感。 “我,我有點喘不動氣。”展顏攥著他的手,她本來沒那么怕的,可見了監獄,她覺得它像個怪獸,它不說話,可它吞下了賀叔叔,賀叔叔本來不該在這種地方的,他那樣一個人,因為她,展顏覺得蟄伏的痛又起來了,賀圖南也按不住,她看著那些樹,賀叔叔連樹的自由都沒有,她沒有眼淚,只是痛,痛得她邁不開步子。 “顏顏,我領著你,別怕。”賀圖南牽緊她,往前去了。 第50章 賀以誠剃了光頭,穿著囚服,坐在了他們面前。 他失去了名字,被一行數字取代,展顏剛明白,方才叫的就是賀叔叔。 那么多話,卻沒法起個頭。 展顏一雙眼只是看他,不知幾時,含了一泡guntang的淚,賀叔叔怎么這個樣子了?她以為見錯人。 “顏顏,你長高了,頭發也長了。”賀以誠的聲音從話筒里傳過來,展顏恍惚了下,她喊他,“賀叔叔,我跟圖南哥哥來看你。” 賀以誠再次見到了她,這是真的,雖然隔著玻璃,她多漂亮啊,那么美好,是他的希望,人到中年純潔的希望。他那么多悔意,痛苦,深陷泥潭里的心,一見到她,像又捱了場雪,洗得干干凈凈。 “你想我們嗎?”她握緊話筒,生怕那邊聲音丟了,匆匆掠一眼身邊的賀圖南,又去看賀以誠。 賀以誠微笑:“想,我總是想你們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到學校里還自不自在,我想了很多,想繼續照顧你們,卻不能了。” 展顏一下被這話弄得肝腸寸斷,她坐在這兒,卻好端端的,真是諷刺啊,她淚眼模糊,哽咽說:“是我對不起你,你恨不恨我……” 賀以誠笑著掉眼淚,兜兜轉轉,像是宿命,這話他問過垂死的明秀,現在,輪到她女兒來問他,他現在才知道明秀的回答是真的,他總是懷疑,她恨過他,他情愿她恨一恨他。 “傻孩子,你覺得我恨你嗎?”他那樣溫柔,還像從前,“你mama把你托付給我,我沒照顧好你,是我的失職,你十七歲生日過了,這么重要的幾年,我卻不在,等百年之后要是能跟你mama重逢,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講這段,她要是問我,我該怎么說呢?說我幾十歲的人了,做事情還那么不計后果,你mama也要笑話我的。” 他心里發疼,他一想到明秀臨死前哀哀的眼,就疼得厲害,睡不著,像船擱淺,沒辦法再往前了。可展顏才十幾歲,她沒個依靠,他這艘船還是得繼續行駛,往海里去。 展顏忽的捂住嘴,肩膀那搭上來一只手,賀圖南什么都沒說。 “我跟圖南哥哥等你,我想過,不管多久都等你,”她平息下自己,很堅決,“等你回家了,我們還一起旅游,要是你老了,我們會照顧你陪著你的。你現在在里面要保重身體,三年很快的,我聽圖南哥哥說,如果表現好,還會減刑,我們以后還跟以前一樣,一樣過日子。” 賀以誠靜靜聽著,他所有塊壘,全都消失了。他非常幸福,也很滿足。 “你會覺得賀叔叔丟臉嗎?” 展顏神情一凜:“沒有,你跟圖南哥哥是對我最好的人,你不是故意犯罪,我知道,一個人犯了錯難道不能改嗎?”她眼睛灼烈希望他能知道,“你在我心里,還和以前一樣,無論發生了什么事,都不會變。別人怎么看是別人,我是我。” 賀以誠真想去摸摸她的臉,攬她入懷,她是他人生后半場最好的禮物。 “好,我聽你的,好好保重自己,這半年,你跟哥哥還好嗎?” 展顏這才轉過臉,看眼賀圖南,她笑起來,“我們很好,你看哥哥都曬黑了,他在給人當家教,特別搶手,連我想找他補習都得排隊。” 賀以誠看看兒子,父子對視,沒有言語。 “爺爺奶奶對你怎么樣?”他問她。 展顏面不改色:“你要聽實話嗎?剛開始,可能不太喜歡我,后來就慢慢好多了。你看,這是阿姨給我買的裙子。” 她指著賀圖南買的新衣服說。 賀以誠若有所思看著她,他緩緩點了點頭:“那就好,學習上有困難的話多請教哥哥,也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你吃得好睡得好嗎?”展顏貼緊話筒,她盯著賀以誠,像是要把他刻腦子里去。 賀以誠說:“都好,剛開始也許不習慣,但人總是能適應的,犯錯了就要付出代價,這很公平。” 展顏眼睫微顫:“我知道,你后悔嗎?” “后悔。”他沒有遲疑,那個場景,在深夜折磨他,令人作嘔,他可以不必如此,但他選擇了最蠢的方式,人這輩子,總要犯一次賤,做一回蠢貨似的。 “我們會等你。”她又重申了一遍,把照片拿出來,那是去年暑假去北京,她跟賀圖南的合影,不能直接給他,隔著玻璃,晃了晃,交給獄警。 “以后我們要多照相,每年都在一樣的地點照,存起來。” 展顏說完,頓了頓,聲音壓得很低,“賀叔叔,你在我心里永遠是最好的,我相信這件事打不倒你,對嗎?” 她格外沉靜,兩只眼凝視著玻璃后的他。 她很擔心他意志消沉,她的心情,很深地藏在眼底,賀以誠也看著她,他翹起嘴角,像每一次沖她微笑那樣平和,從容: “對,顏顏,謝謝你還這么信任我。” 展顏嘴唇蠕動,她有些害羞的話說不出口,她愛他,她一定會對他好的。她怕這些害羞的話從嘴巴里跑出來,把話筒塞給賀圖南,臉紅紅的。 賀圖南沉沉看著父親,他喊了聲爸。 “我剛看見你時,都沒認出來是你。”賀以誠面對兒子,心境復雜,他從沒太認真地關注過他,他就這么長大了。 賀圖南很平靜,剛才的等待,已經讓他能用一種更好的姿態去面對父親,不讓他擔憂。 “我曬黑了是不是?我在給人當家教,錢不是那么好掙,現在我知道了。” 賀以誠說:“我虧欠你很多,你要怪我也是應該的。” 賀圖南不易察覺地穩了穩呼吸,他搖頭:“我跟顏顏一樣,從沒怪你,我要說的跟她一樣,我們會等你。” 賀以誠點點頭:“是不是缺錢?” 賀圖南否認:“不缺,只不過我想知道掙錢是怎么回事,早點體驗有利無害。” “你去北京,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你也是,有時間我會帶顏顏再來看你。” “我跟你媽離婚,這是大人的事,很多原因導致了今天的局面,但我希望你不要覺得男女之間就只能這樣了,到了大學,如果遇到喜歡的女孩子,”賀以誠忽然止住話,“我這樣,是拖累你了。” 賀圖南道:“你不要自責,我很好,也不會就為這個自卑或者別的什么,我沒那么脆弱,來日方長,我跟顏顏等著你。” 賀以誠渾身徹底松弛下來,他有這樣一雙兒女,夫復何求? 老天爺一點沒薄待他。 “做事要穩,不要像爸一樣。” 賀圖南說:“你只破例一次,我知道。” “怪我嗎?” “不怪,如果換作我,我也可能會跟爸一樣。” 賀以誠眼睛閃爍,聽他語調冷靜。 “那你更不能犯錯,我已經錯了。” “知道,她只有我。” “你這么懂事,我放心了,照顧好meimei,照顧好自己。” 父子間的對話,像沒有修辭的文章,簡潔地收了尾。 賀圖南跟展顏起身后,又回了次頭,走出了監獄。 熱風吹到臉上,總覺得帶著灰塵。 兩人許久都沒說話,她把腦袋靠賀圖南肩膀上,公交車轟隆隆開。有一只大鳥,從眼前掠過,展顏動了動,她心里變得寧靜起來。 “你見到賀叔叔,心里難受嗎?”她問。 賀圖南說:“難受,但現在沒那么難受了,他還會出來的,很快。” 展顏嗯了聲,她蹭蹭他肩頭,覺得踏實。 后來,她就睡著了,醒來一脖子黏滿汗,回到住處,賀圖南燒水給她洗澡,沒有淋浴,他給買了個很大的盆。 她在屋里洗澡,賀圖南就在門口坐著。 “我今天還有好多想說的,沒說,現在又想起來了。”展顏拿毛巾往身上撩水。 賀圖南背對著屋里,他咬著煙,火星子明明滅滅。 “沒事,下次再說。” “你跟賀叔叔好像沒說幾句,你沒話跟他說嗎?” “該說的都說了。” “我以為你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