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60節
她在房里洗澡時,他就到外頭站了會兒。 等賀圖南進來,他沖澡,倒不讓她出去了。 “你不看就是。”賀圖南把耳機給她戴上,她就趴桌子上,給他一遍遍檢查證件文具。 屋里充斥著兩人沐浴的香氣、水汽。 賀圖南不習慣早睡,看了會書,跟她說起話,兩人就聊各自小時候的事,只說高興的。 第二天,展顏陪他一起去考場,人山人海的,警察在維持秩序。考點大門口,拉著鮮紅的橫幅,她靜靜看著周遭一切,一張張的臉,心想,明年就是我了,想到這,心撲通撲通的。 賀圖南沒讓任何人來,可遠遠的,長輩們早都到了,瞧見他挨著個女孩子,知道是展顏,爺爺很生氣。 “爸,您再氣也等圖南高考完了再說。”賀以敏勸他。 門口大喇叭宣布考生可以進場,展顏不由抬頭,她從書包里把冬天戴的紅帽子拿出來,說:“我揮揮這個,你就看見了。” 賀圖南笑笑:“好的很,你是我的坐標。” 展顏這話聽得稀奇,心窩莫名一振,她目送他進去,直到人影交錯把他淹沒,再也不見。 考點外的家長都不回去,在警戒線外頭,找個樹蔭,天南海北地聊,展顏拿書來的,可看不進去,她一會兒透過茂密枝葉望天,一會兒又分神聽大人們說話,后來,發覺聽人聊天倒有趣,便支起耳朵。 她手里拿著發傳單送的小扇子,搖啊搖,身上汗津津的。 第一場語文考完,家長們一下圍上去,展顏被擠來擠去,一張臉,成了粉桃,她踮著腳,拼命搖手里的紅帽子。 賀圖南個頭高,白白凈凈一張臉,人群里好瞅,展顏喊他:“圖南哥哥!圖南哥哥!” 她就這么喊了兩天,像過了兩年似的。 賀圖南平穩地結束了高考。 “你……感覺怎么樣呀?”全部考完,展顏才敢問他,賀圖南輕笑,“你看我感覺怎么樣?” 展顏不知道。 她覺得賀圖南變了,還是這張臉,還是這個人,可他說話的語氣,神情,都越來越讓人猜不透,他整個人,像艘大船觸礁也不會被人瞧見似的。 換句話說,他變得喜怒都沒了分界線。 “我看著,應該比較好吧?”她遲疑說道。 賀圖南眼睛深深:“你都給我搖旗吶喊了,我不敢不好。” 展顏那顆心,瞬間落地。 學校里已經歡鬧的不成樣子,也不曉得哪年開始,畢業生要亂撕東西,鬼哭狼嚎的,高一高二的學生返校后有門路的趕緊來借筆記。 寢室也亂,暮色下去,收破爛的還沒走,在那里跟學生討價還價。 賀圖南見李瑞把自己水壺拿去了,攔下來:“我沒說要賣。” “賣了好吃散伙飯吶!”李瑞踢了一腳門口雜物。 “我還有用。”賀圖南說。 李瑞瞄他一眼:“賀圖南,你這也不賣,那也不賣,合著我們把什么都賣了。” 賀圖南沉默兩秒,說:“我單獨補錢。” “別了,用不著打腫臉充胖子哈。”李瑞陰陽怪氣說完,又踢了腳不要的書本。 寢室長喝了李瑞:“哎,哎,這都畢業了最后一頓飯了,干嘛呢?” “我是好意,這不是照顧咱們賀大少嗎?怕他不知道人間疾苦。” “李瑞,你有完沒完?”徐牧遠過來,把熱水瓶拿回來。 李瑞沒發揮好,一肚子邪火。 “得了,老徐,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巴結著他,他爸都蹲局子了,你們一個個的,真用不著再巴結賀圖南了。” 賀圖南站著,他沒什么表情,也沒反駁。 徐牧遠神情嚴肅:“李瑞,賀圖南平時對大家怎么樣,你也清楚,你這會說這種話,幾個意思?” 賀圖南冷冷看著。 李瑞惱了:“我他媽就看不慣你們一個個巴結賀圖南,不就是平時多吃兩口,多玩兒點什么嗎?你們當他爸那錢多干凈?你們跟著花臟錢還特神氣是不是?” 賀家的事,在這座北方城市,似乎無人不曉,像一棵樹,不斷添枝加葉,衍生出種種流言。 “李瑞,你他媽以前吃的時候怎么不見你這么正義?”寢室長罵了他一句,李瑞立刻反唇相譏,“得了吧,你背后怎么說的賀圖南要不要我學給大家伙聽聽?還有你,你,你們看什么看,除了老徐,你們哪個背后沒說過他,說啊,你們有種在他臉前說他爸是殺人犯啊!” 寢室一瞬寂靜。 最富裕的同齡人出事,大家心理微妙。 這種微妙,突然被扔到臺面上,讓剛剛成年的少年人們默契閉嘴,沒有一個說話的。 周遭依舊喧嘩,夾雜著歡笑。 徐牧遠在寂靜中開口:“以后,大家各走各的,人無完人,賀圖南也沒欠在座任何人什么,做人還是要厚道一點。” “老徐……”寢室長訕訕看了看他,“那這散伙飯……” 徐牧遠搖搖頭:“到此為止吧,誰也不會一輩子一帆風順,我祝大家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圖南,你……”寢室長又看看他,似乎想解釋點什么。 賀圖南竟微微一笑:“我也希望諸位前程似錦。” 這段青春,戛然而止。 高一高二的期末考開始,離展顏放假不遠,賀圖南一邊估分,一邊找房子。 家里的房子已經被貼上封條,林美娟申請后,拿走了自己的私人物品。 他匆匆見了她一次,林美娟態度疏離,好像,他一下子不是兒子了,而是陌生人,又得打起精神去客套寒暄:考試考的怎么樣?打算報考哪里? 在兒子心里,她是不如賀以誠的,賀以誠如果在,這種事,輪不到她cao心,她只隱約記得,兒子要去北京。那是自然的,對于北方人而言,最拔尖的成績,只有去北京才不辱沒。 他長大了,像鳥,有自己的天空,林美娟看著他,感到深深的虛無:養了孩子又怎么樣呢?他只有幼兒園之前,屬于自己,他念了書,學校就是他的天地,他越長越大,當初那個胖墩墩圓滾滾的小嬰兒,忽然就成了個男人。他早不再那么依戀自己,她的懷抱,也早不是他愿意棲息安睡的地方。 房子便宜的倒有,筒子樓。 沒人會接納展顏,他不能不管她。 他跟徐牧遠兩個,走了許多地方。筒子樓比記憶里的更破舊,襤褸的線子糾纏成團,墻面上,貼滿了各種各樣的小廣告,開鎖,修下水道,無痛人流……過道里燈光昏黃,布滿灰塵。 賀圖南臉白,個高,是俊俏后生的模樣,筒子樓里魚龍混雜,老人女人都在勾頭看他,樓梯間有濃重的尿sao氣。 “其實北區那邊好找,有些房子空著了。”徐牧遠看這條件,也皺眉頭,他知道,賀圖南現在手頭缺錢,缺的,其實是展顏那一份,否則不至于窘迫到出來租房子。 “不去北區。”賀圖南回絕。 如果不想住筒子樓,只能往郊區,那兒有自建房,兩層小院,還是破。 最終還是決定租筒子樓。 兩人把房子打掃了,灰頭土臉的,一擦汗,汗都是黢黑的。 他從徐牧遠家借了輛腳蹬的三輪車,賀圖南沒騎過,上手還有點生,似乎沒賽車方向感好,蹬了幾圈,習慣了,便回家拉東西。 展顏坐公交回去的,遠遠的,見有人戴著烏糟糟草帽騎三輪過來了,以為是收紙殼酒瓶的。 等近了,這人一放剎車,才知道是賀圖南。 他渾身臟兮兮的,只有臉,草草洗了兩把還算干凈。 過往居民,難免要多看幾眼,認出兩人,悄聲議論著走開。 “我剛差點沒認出你,還以為,是個老漢。”展顏勉強笑笑,她跟他一起上樓,賀圖南t恤以往雪白,如今污了,皺巴巴的橫著幾道臟印,像是誰踹上去的。 她知道他本不必的。 家陌生又熟悉,沒了人氣,就荒涼,展顏最懂這個。在小展村,有一戶人家男人在外頭又有了女人,家里的婆娘,帶著孩子也走了,這院子,便沒了人。鐵窗生了銹,木門日曬雨淋,剝落成枯白,她好奇朝里張望過,草長老高,比她還高,堂屋門前的石條上長滿苔蘚,綠幽幽的,摔破角的瓦片汪了口雨水,上面蜉蝣亂動。 她忘不了這個場景,這里有過的喜怒哀樂,哭聲,笑聲,都消失了。 只要是房子,再破有人住,就有熱乎氣。 可裝修的再好,沒了人,它就是死的。 她收拾了幾件衣服,拿走些日用品、折疊書桌,還有自己一書包資料,最后,把白木箱子搬下來。 賀圖南往上頭扔了兩凳子。 三輪車一趟拉不完,賀圖南讓她在家等著。 “我想跟你一起。”她什么都沒來得及問他呢,她忙考試,賀圖南在忙什么她卻不知道。 賀圖南白凈的臉曬得發紅:“我送趟東西,還回來。” 展顏靜靜瞧他半天,說:“我暑假回家,你去爺爺奶奶家吧。” “你還有家嗎?你爸再婚了,還有了兒子,如果你奶奶知道現在我爸出了事,你覺得,你還能回得來嗎?”賀圖南一針見血,見她別過臉,扳了扳那雙纖薄的肩膀,“顏顏,你坐公交到三七廣場那下,我們匯合,好不好?” 他伸手,很溫柔地給她理了理額發。 “你是因為我,才吃苦的。” 賀圖南笑:“什么苦不苦的,你是小妹,我答應爸要好好照顧你的。” 展顏眨眨眼,深究似的:“只是因為賀叔叔嗎?你還念著書,可以不管我的。” 賀圖南手放下來:“爸是一方面,我自己也愿意照顧你,我知道,你還掛心著孫晚秋,等分數下來,爸的二審也差不多了,我想辦法幫你打聽打聽孫晚秋,好不好?” 展顏心口一陣跳:“你什么事都想好了嗎?” “對,這個暑假我有安排,你什么都不要管,聽我的就行了。” “但你得讓我跟你一起,我不要跟你分開。” 賀圖南輕輕一點頭:“好,我們不分開。” 他把她哄上公交,自己蹬著三輪在大太陽底下往南去,他腿長,騎得極不舒服,沒出過力氣一會兒就手軟腳軟,一脖子的汗。 遇到個緩坡,他本來蹬得費勁,可突然一陣輕巧,竟上來了。 賀圖南轉身,見展顏正垂著腦袋推車,兩只纖白胳膊直發顫。 他心里也跟著直發顫,咬了牙,蹬過這段才回身,臉上不太好看:“你怎么下車了?” 展顏氣喘吁吁:“我……我想幫你,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