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59節
展顏看他那樣子,說:“我小時候有個鄰居奶奶,特別長壽,人都問她秘訣,她說秘訣就是少管別人的閑事。” 她一張俏臉,冷冷的。 到底是太漂亮,生起氣來,像花艷色上布了層霜,幾分凌厲。 男生悻悻走了。 賀圖南有些吃驚地看著她,隨即笑了:“你長本事了,我不知道,你嘴巴也這么厲害的。” 展顏有些嚴肅:“他說你,我聽出來了。” 賀圖南哼笑了聲:“隨他說,說的人多了去,管得過來嗎?當他放狗屁好了。” “背地里要是說,反正也聽不見,但他要是敢當面挖苦人,就不行。”展顏把最后一塊rou又撥給他,聲音柔軟下來,“你吃一塊嘛。” 賀圖南點點頭:“好,我吃,”他意味深長看著她,“顏顏,你以前不這樣說話的。” 展顏把菜湯澆到米飯上,一滴不浪費。 “我以前怎么說話的?” “你剛來時,不愛說話,有點認生,后來……我記不清了,總之不是這樣。” 展顏卻幽幽說:“你以前,也不會吃掉地上的rou呀。”她咬著米粒,想起舊事,“你去我們中心校那次,你喝剩的健力寶,丟蘇老師家門口,我給你拿來,你直接扔了,我當時就想,這人真不過日子。” “看你土的吧,總說這種我聽不來的土話。”賀圖南一臉嫌棄,太陽透過玻璃照進來,睫毛根根分明,他眼底藏著笑。 展顏說:“我就是個鄉下人嘛,我偏要說土話,不光要說土話,我還記了一堆罵人的話,以后誰惹我,我打算就用那種話罵人。” 說到這,冷不丁想起孫晚秋,她的心,突然就密密麻麻疼起來。 兩人心有靈犀似的,賀圖南想起她說過,孫晚秋頂厲害,跟她奶奶對罵過。 他見她不提,就也只在腦子里轉了一圈,說:“那我以后得注意,別招惹到顏顏小姐,被罵得狗血淋頭。” 展顏噗嗤一樂,很快,想到什么,笑意慢慢散去。 她抬抬眼,“你一模沒考好吧?” “沒事兒,一模而已,”賀圖南語調輕松,“離高考還有時間。” “賀叔叔他……” “律師是北京來的王牌律師,你別cao心這個,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著爸,你安心念你的書。” 展顏就不說這個了,看著他扒拉米飯吃得很香的樣子,他以前吃飯,總是顯得懶懶的,有些挑剔,這嘗幾口那嘗幾口,剩的說丟開就丟開了。 “爺爺給的錢,是不是不多啊?”她試探問了句,賀圖南一臉自然接道,“他給的多,只是我沒好意思要,畢竟是老人的錢,”他哧溜幾口把米飯拔得精光,放下筷子,手背胡亂把嘴一抹,“我剛說你跟以前不一樣了,你看你,還是愛想東想西的,別怕,等高考完了,我有法子掙錢。” “什么法子?” “人要是想掙錢,法子多了去,”賀圖南神情認真起來,“我對你有個要求,什么都聽我的,別瞎cao心,行嗎?” 北方的春,照例過得快。 黑板上的倒計時變作兩位數,學校里風言風語,連老師們也在議論賀家給人賠了多少錢。 “這頓牢飯,賀以誠是跑不了了,就看他自首加賠償,最后能判幾年了。”政治老師抱著杯子,把報紙翻得嘩啦響。 賀圖南班主任總要嘆氣,重言道語,總是那幾句話:“糊涂啊,別的不說,這不耽誤孩子嗎?” “聽說還鬧離婚?” “是聽說鬧著呢。” “這就叫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興衰之道。” 話說到最后,總以唉聲嘆氣收尾,大家起身,該上課的上課,該批作業的批作業,故事是別人的,日子是自己的。 賀圖南二模成績又上來,日頭越來越暖,等到三模剛結束,賀以誠一審判決下來了:有期徒刑三年。 春天遠去,生命中的春似乎也跟著遠了。 “三年,三年很快的,出來又是一條好漢!” 爺爺慷慨激昂給家人打氣,大家稱是,賀圖南沉默得像個影子,一大家子七嘴八舌在那說個不停,每個人都急于發聲,他不想,他沒什么好說的。 他只是從飯桌上,悄悄打包帶走了燒雞牛rou,拿給展顏吃。 律師找到他,說:“賀總的案子,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他讓你們不要擔心,問你跟meimei的情況。” 賀圖南很平靜地扯謊:“我跟meimei很好,麻煩您轉告我爸,我跟meimei都說好了,會等他,他自己保重。” 他說這話時,太過老成,幾乎沒有情緒上的波動,律師很意外。 賀圖南往學校走時,他緊繃的身體,才漸漸放開,他太久沒見到爸了,賀以誠的樣子,竟然都有些模糊。 太荒謬了,至親的家人,僅僅是幾個月不見,他就想不起爸臉上的細節。 樹上的葉子,變得油亮,綠靈靈的,天是那么藍,初夏的好天氣,悠長忙碌,賀圖南仰頭看看天空,心里空得厲害。 他把消息告訴展顏,她不太懂,急切問:“我們能見賀叔叔了嗎?” “要等二審結束。” 展顏的心又沉下去。 她想了許多話,要對賀叔叔說,她不知道真正見著他那天是否能說出來,那就寫給他。 等到四模結束,天氣一下熱起來。 男生們又開始在寢室里光膀子,門敞著,里頭的人快馬加鞭似的用著功。教室里也熱,有吊扇,可那么多人,一屋子總是熱氣騰騰的,加上汗氣,腳臭,那氣味把人熏得麻木,大家怕高考,又盼著高考。 奶奶開始給他送飯,這段日子,經常有家長來送飯。 隔著道柵欄,從底下塞進來,奶奶拿了個小馬扎,看孫子啃排骨。 “慢點兒,你看噎著了。” 奶奶看他狼吞虎咽,眼圈紅了,她這個孫子,什么時候這么饞過? 賀圖南總要用自己飯盒,留些菜,他告訴奶奶,這是等晚上吃的。 老人心知肚明,沒戳破他。 然后偷偷給他塞錢,賀圖南猶豫片刻,接過了錢。 高三的高考,要占教室,賀圖南提前想到展顏的問題。 他們一學期沒回家了。 他考試的話,展顏去哪里呢?賀圖南也很久沒見到林美娟,姥爺說,她請了假,跑出國散心去了。 “回頭我在哪個考場考試,你就在附近住賓館。”賀圖南把菜給她時安排道。 展顏端著他的飯盒,坐在實驗樓門口臺階上。 她一聽這話,壓根沒問為什么要住賓館,只是說:“會不會很貴?找個最便宜的招待所吧。” “錢夠用的,”賀圖南安撫她,“你在賓館里等我就行。” 展顏筷子停滯了:“不,我要在考場外邊等你。” “那么毒的太陽,你曬什么勁?”賀圖南伸出手,指腹在她嘴角捺下去,揩掉油漬。 展顏說:“七月初不算熱,三伏天里還都去地里割草呢。” 賀圖南看她細皮嫩rou的,潔白的臉,亮亮的眼,搖搖頭:“不行,你老實在賓館呆著。” 展顏拗起來:“我要等你,你出來時不想看見我嗎?人家都有爸媽在那等,就你孤孤單單。” 兩人都是一陣沉默,展顏知道,林美娟好像沒來學校看過他,她想過,也許林阿姨是要離婚的,她恨透了自己,想必,也不要再等賀叔叔了。 她一想到這點,就非常難受,她的難受,幾乎都在賀圖南身上,她讓他孤零零的,沒了依靠。 她顧不得想自己是不是混球了,只知道心疼賀圖南,賀叔叔,她就是小白眼狼,林阿姨難不難受,她的心,已經騰不出空去憂思了。 “我還有很多親人,看你說的,好像多可憐似的。”賀圖南笑了笑,摸摸她腦袋,揉了兩把,“快吃吧。” 展顏卻定定看著他:“我知道,你有很多親人,所以,你也不會需要我的。” 賀圖南聞言手一滯,停在她后頸子那,她那神氣,好像說得蠻認真,他可真想掐死她。 “我什么時候說這話了?” “你不讓我在外頭等你。” “我是怕天熱,曬著你。” “我自己都不怕,我們說好的,要一起。” 賀圖南又被她氣笑,手指摩挲著她肌膚:“孩子氣,我進考場你也要跟著進嗎?” “我進不去,但我要在外面等你,我在賓館呆不住,可在考場外邊不一樣,我會覺得離你很近,陪著你。”她語氣十分堅定,開始耍賴,“反正你到時管不了我了,我在外面等,你也不能出來趕我走。” 午后的實驗樓空無一人,石階上,被大半樹影遮出涼蔭地,碎的光照得她臉上晶瑩,有微微的細汗閃爍。 賀圖南有些癡迷地看著她臉出神,他一點都不覺什么孤孤單單,這樣很好,他會一輩子都這么心甘情愿。 “那行,我不讓姑姑過來了,你等我,只讓你等著我。” 第46章 一進七月,那個熱開始變味兒,一早一晚一整夜空氣里就是熱的。 每年都有這么個黑色七月。 考試的前幾天,學校開始模擬真實考場,預演了一次。 賀圖南非常平靜,像一灘死水,5號學校布置考場時,很多同學回了家。留在學校里的,是那些住校生離家遠的。 他帶展顏到二中附近定了家賓館。 “你晚上換地方睡,會不習慣嗎?”展顏進了屋,開始替他擺放東西,賀圖南坐床邊,看著她忙,“這兒離考場近,走著幾分鐘就到了,很多同學都在這附近找賓館住的,沒事兒。” 她沒怎么住過賓館,還是去年,賀叔叔帶著他們去北京……展顏一想到去年的事情,杳杳的,像隔了山河那么遠。 賀以敏知道他們在這家賓館住,過來送飯,展顏見了她,喊聲“阿姨好”,賀以敏那表情,虛虛的像戴了面具,不過是不想賀圖南考前有什么波動。 “我再定一間房。”賀以敏覺得這很不妥,賀圖南到底成年了,再看展顏,這女孩子腰細細的,胸脯挺著,完全是個玲瓏有致的大姑娘,就算是兄妹,也要避嫌的。 賀圖南是吃過弓的鳥,他嘴上答應,晚上卻不讓展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