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58節
賀圖南便往床邊挪了挪:“你說就是了,還跑下來。”他聲音平靜,胸口撲騰撲騰的,剛剛,他差點抱住她,他知道她身體有溫度。 “你想回家嗎?”賀圖南又開口,“爸出了事,我都沒問你怎么想的。” 他大概知道答案,但他想要一個明確回復。 “不回,我要跟你一起,好好等賀叔叔。” “如果,我家里這邊刁難你,你遇著難過的事兒,會不會想走?” “不,我不走,只要你不趕我走,我怎么都不會走。”她忽然覺得他在懷疑她什么,深呼吸一口,很堅定地說道。 賀圖南放了心,他松弛下來,連帶著那股熱辣辣的躁意也跟著撫平:“我不會的,我會一直照顧你。” “我也要照顧你。”展顏說。 他低笑一聲:“好,睡吧,我數一二三,閉眼。” 這是兩人這些天以來,睡得最沉的一次。 初七這天學校報到。早上,姑姑趕來要送他去學校。 “爺爺奶奶都很掛念你,你爸的事,家里正在打聽,”賀以敏當他小孩子,安慰說,“你好好念你的書,不要總想著這事,你媽那邊,你見到你媽了嗎?” 賀圖南搖頭:“報到結束我去姥爺家看媽。” 賀以敏欲言又止,林美娟已去過公婆家,她沒有大鬧,聽她父母講,是在家里發完了瘋,他們養這個女兒,四十年,從沒見她這樣痛苦過。那語氣里,有怨的,這邊都聽得出來。 人發起瘋來,自然是難看的,可顧不上了,心臟都被撕開了,汩汩冒著血,誰還在乎難看好看?林美娟知道,他捂不熱的,她捂了二十年也沒捂熱,他那顆熱乎乎的心,早給了別人,可他娶她干嘛呀?她都以為自己得到了愛情,到頭來,兩人不過是交|媾了,生孩子了,跟動物似的,人這輩子那么短,可夫妻卻也做不到頭。如今他不僅心沒了,整個人都搭進去了,他那樣的男人,前程、名聲甚至連自由都不要了,人的心,就那么大點兒,沒她跟兒子的空兒。她像個傻子,坐在井里頭。 賀家老兩口自然要賠罪,一面震驚,一面賠罪,賀以敏見爸媽小心賠不是的樣子,默然不語:當年,如果是大哥下鄉,或者她去,也許今日又是一番光景。 可到底是二哥對不起嫂嫂,她沒有錯的。 賀圖南要上樓把展顏帶下來,賀以敏說:“有件事,家里邊都商量好了,這個展顏,不管她什么身份,她自己有家,這次走,就不要再來了。還有,你最好也不要再跟她接觸,你要想想你媽。” 賀圖南人很沉默,許久,才說:“我知道這樣很對不起媽,媽有姥姥姥爺,有舅舅,我答應爸會照顧好小妹……” “你閉嘴!”賀以敏發起火,“家里出這么大的事,你還在胡鬧,你爸昏了頭你也跟著發昏,圖南,現在這個時候,你要做的就是不給家里添亂,好好念你的書!” 說完,覺得對他太兇了,忍不住又摟過他肩膀,“好孩子,姑姑勸你的話,你要聽,懂嗎?” 最后那聲嘆息,落他心頭,久久不散。 賀以敏把兩人送到學校,跟老師談了會兒。 學校里人山人海,展顏一到寢室,大家默契閉嘴,她來得晚,人齊了。 唯獨余妍,不太自在地跟她打了招呼。 余妍知道這事后,她怕,她慌慌問媽是不是往外說了什么,余媽也慌,講一群人閑拉呱哪里想到后面有這樣的事,說到底,是你東子叔造孽。這下可好,賀老板出了事,你爸還有你徐叔能不能接著干了另外一說。話題最終變成討伐東子叔。 余妍殷切帶著心虛,展顏聽出來了,她也不自在,但又不能把這個當放屁,她跑了出來,賀圖南還在樓下等她。 他可真勇敢,來來往往的學生,都看著他,展顏心頭guntang,她一見他,胸口就熱。 “我去趟姥爺家,你行嗎?” “行,我收拾下床鋪,再去教室學習。” “教室冷,寢室呆著吧,晚自習人多起來再去。” “你還來找我嗎?” “不一定,沒什么事的話不過來了。” “我也是這么想的,你不用總來找我,耽誤學習。” 賀圖南點點頭:“好,但你有什么事記得來找我,不要一個人瞎想,什么事我們都一起想辦法,能答應我嗎?” “能,”展顏眷眷看著他,“那你去吧。” 賀圖南坐上了姑姑的車,一路上,姑姑狂轟濫炸,他都應著。等見到媽,狠狠吃了一驚,媽幾天就變了樣,她那樣端莊文雅的一個人,臉黃黃的,頭發胡亂一束,半點平時的氣質都不見了。 姥姥姥爺對他還客氣,林美娟卻直截了當告訴他:“我以為,你當我死了呢。” 賀圖南心里愧疚得厲害,他上前喊媽。 “我不是你媽。”林美娟心平氣和地說道,她的力氣,光是用來恨賀以誠都不夠。 賀圖南說:“無論什么時候,你都是mama。” 林美娟看到他也煩,他像賀以誠,高高的個子,筆挺的鼻梁,有張英俊能迷惑人的臉,可一想到,她的兒子,好像也跟賀以誠一樣,被一個更小的妖精給纏去了,她就覺得惡心。 “你來得好,我有事跟你說。我要跟你爸離婚,你別怪我怎么在你高三檔口提這個,這都是你爸的錯,他根本沒想過你的死活。至于你,我看也未必跟我親,從小到大,你更佩服你爸爸些。你要跟誰,自己拿主意,哪頭都虧不了你什么,當然,賀家更有錢。不過你選不選我,我都得告訴你,她不準再住我的房子,就算離婚了,那房子也有我的一半,她要是還敢來,我見一次轟一次。” 林美娟有條不紊說到最后,情緒才又激動,甚至不愿提那個名字。 從頭到尾,姥姥姥爺都沒插話。 賀圖南心里發麻,都等著他表態,別人的高三,爹媽都在忙著燉雞湯大補,小心翼翼問話,生怕哪句碰到孩子那根繃緊的神經。他不是,他所有的神經,誰想挑誰挑,可他錦衣玉食連抱怨的資格都沒有,也沒意思。 他既不怪爸,也不怪媽,他只想著,要是磨難他都受著了,大家都好好的,未嘗不可,可他分擔不了別人的痛,各人的苦,各人擔。 賀圖南沒表態,他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她的手,他覺得罪惡,好端端的三口之家,被展顏攪黃了,他本來應該恨她的,可在媽的身邊賀圖南發現自己心里還是想著展顏,他更覺罪惡。 不幾天,賀以誠正式批捕的消息下來,他是企業家代表,幾個月前,還出現在新聞座談會里。臨近年尾時,這座北方城市突然換了領導人,賀以誠的案子被高度重視,因關涉老工業區下崗工人問題,案件更加敏感,滿城風雨。 就是這個時候,市里接到舉報,案子變得雪上加霜。 爺爺早把煙戒了,這會又抽起來,煙灰缸里,厚厚一層灰。 “你大哥怎么說?”他問小女兒,老大不在本市,活動了這些日子,卻沒任何進展。 賀以敏搖搖頭:“新換的班子,大哥說不上話找的人也使不上勁,只聽說這回要拿二哥當典型,說他社會影響太壞,您也知道有些媒體的德性,添油加醋,把張東子說成英雄劫富濟貧一樣,二哥這兩年,沒少幫上頭安置北區那些人,這倒引火燒身了!” “他那公司被人舉報,又是怎么回事?”爺爺簡直透不過氣。 賀以敏一臉黯然:“二哥的廠子去年擴建,又兼并了家供貨商,再加上買新設備,這里里外外,欠了銀行不少貸款。年前稅務的事,還沒了清,他現在這樣,我看是,有人要落井下石了。” “公司其他人呢?”爺爺對經商不大通,但人走茶涼,賀以誠這些年,風頭出不少,多少人眼紅,他這杯茶,不知道多少人盼他涼透。 賀以敏說:“這次保不定就是內鬼做的,賬面上的漏洞,誰清楚?現在他出事,公司人心惶惶的,以往哪一單不是二哥親力親為,多少合同,不是他飯局上一杯杯喝出來的?他不在,本都談好的事人家未必再給面子,就算這會別人接手,也是一團亂麻。” 她偏了偏身子,拉著爺爺的手:“昨兒律師帶了個話,二哥說,希望咱們一定把兩個孩子照看好。” “孫子我自然要管的,但那個什么什么,讓他死了這份心!”爺爺啪一聲摔碎了茶杯,驚得奶奶出來看,“你看你,說好不生氣了的。” “他弄出這些事,不說對不起爹娘,對不起媳婦孩子,他混賬!”爺爺氣極,“我說不認就是不認,死都不認!美娟不是要跟他離婚嗎?好啊,離,把他錢分了,孫子我們養著,你去學校,圖南要是敢給她一分錢我把他的也斷了!” 作者有話說: 賀以誠和明秀二十年沒見面,生不出十四歲的女兒,大家放心。 明天中午更新。 第45章 林美娟鐵了心要跟賀以誠離婚,她魔怔了,也想不起兒子,這件事把她打擊的太厲害。 聽到他公司也出事的剎那,她很快慰,快慰之中又夾雜眼淚,她知道他的付出,沉沒了的金色年華,那又怎么樣呢?這是他自作自受。 案件焦點在于本案性質,是防衛過當還是故意傷害,賀以誠的律師專程從北京趕來,一個春天,如此短暫,本市茶余飯后的談資便是模范企業家殺人事件。 草照樣長出新芽,花照樣開,人間發生了多少事,天地是不管的,該孕育孕育,該死亡死亡。 高三一模成績出來,賀圖南發揮的并不理想,他每天心事很多,很沉默,室友們再不像往常那樣同他玩笑,氣氛變得謹慎,唯有徐牧遠,和他相處似從前。 “一次不代表什么,你穩住。”徐牧遠在水房和他一起洗衣服,水聲嘩嘩,賀圖南搓著襪子,“我知道,徐叔怎么樣了?” 徐牧遠知道他想問什么,便說:“廠子正常運轉,就是有時安排會顯得亂點兒。”他沒說,經過這事,廠子對北區來的工人頗有微詞。 賀以誠名下資產已被凍結,爺爺那,賀圖南只能拿到自己當月的生活費,林美娟似乎跟賀家達成了什么默契,不給賀圖南一分錢。 他很快感受到了沒錢的窘迫。 那么高的小伙子,飯量大,他習慣吃rou,吃葷,現在要省下一半給展顏,賀圖南頻頻想起孫晚秋吃飯的樣子,他現在跟她一樣。 他總是餓,餓得有時沒辦法集中注意力學習,肚子亂響,被人聽到,總是會意味深長看看他。 人短了錢,就不能再充什么大方手兒。 展顏對錢很敏感,她一看他給她送來的錢數,難免起疑心。之前賀叔叔給她的零花錢,她攢起來,又都給了賀叔叔,說要像賀圖南那樣存起來。 如今,這些錢動也動不了,展顏后悔沒把那些錢留下,沒錢的難處,她清楚得很。 孫晚秋那邊,她是幫不上忙了,她甚至不敢聯系她,自己背信棄義,她沒臉。她害怕孫晚秋問她,錢呢? 錢這個東西,為難了她們十幾年,到頭來,還是要被它為難死。 可她還是省下頓飯錢,給王靜寫了封信。 回信里說,孫晚秋失蹤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小展村沒有,實高也沒有。王靜懷疑,孫晚秋躲了起來,也許,她坐上南下的綠皮火車,去了南方打工。 展顏捏著信,她想起孫晚秋說的那些話,她是小船,既然離開了死也不會再停靠回去。 她顧不上孫晚秋了,在命跟前,人人其實都只能顧自己,她再次懷疑是不是她們本就不配念書,老天爺走了神,她們就錯誤地踏上了不屬于自己的那條路。 她必須得證明這條路是對的,千辛萬苦,是值得的。 兩人日常生活的變化,同學們都看在眼里,有了閑話。 展顏看到一模成績,跑來找賀圖南,他跟她一起來食堂吃飯。打了份紅燒rou,兩人推讓拉扯,展顏說:“我不喜歡吃肥rou。” “這不肥,五花rou做的,你喜歡吃五花rou的。”賀圖南把幾塊rou全撥到她飯缸里,展顏還是不要,爭執間,rou掉到地上,她后悔極了。 賀圖南卻一臉泰然撿起,到水龍頭那一沖,回來說:“那我吃了。”rou沾了生水,他怕她吃了拉肚子,展顏怔怔看著他這一連串動作,說不出話。 他笑笑:“香得很,你嘗嘗。”說著把剩的幾塊干凈的,夾給了她,“別再不要不要的,回頭掉了可都被我吃光了。” 展顏看著他,便咬了一口,rou真好吃,肥而不膩,吸滿了湯汁,她嚼的非常慢,好讓rou味兒浸滿整個口腔,滲透每個細胞,回味無窮。 賀圖南笑她:“還說不想吃,看你那表情。” 展顏是很心醉的樣子。 她有點不好意思,旁邊,有男生路過往這瞄幾眼,半真半假道:“呦,賀大少今天吃rou了?” 這語氣微微含譏,卻因面上帶笑,讓人發不得火。 賀圖南面色平靜,淡淡反問:“改善下伙食,不行嗎?” 男生嘴角一翹:“當然行,慢用,兩位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