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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雪 第57節(jié)

    展顏一下咬破了嘴唇。

    她出來時,看見門口穿警服的人正把徐牧遠往里頭領(lǐng),那么遠的路,他騎車來的,兩人目光一碰,展顏那雙眼,深深地看過去,徐牧遠心頭砰砰,他問警察,能不能跟她說幾句話。

    對方否決。

    兩人錯身過去,展顏再次深深看他一眼,徐牧遠知道她的意思。他們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極力證明賀以誠是正當防衛(wèi)。

    賀圖南把展顏帶回了家。他把門反鎖,決定除了警方之外,不再給任何人開門。

    一夜無眠。

    林美娟一直沒露面,賀圖南疑心,他想過往姥爺家去個電話,幾次拿起,又放下。

    新的一天一秒一秒過去了。

    “學校會提前開放寢室嗎?”展顏問他,賀圖南兩手插兜,他默然片刻,坐在了她面對,“顏顏,我們說說話吧?!?/br>
    頭頂燈光大亮,兩人又都不困了。

    “爸的事,會請個很好的律師,爺爺那邊也會想辦法的,事情發(fā)生了,你不要這么自責,你沒有錯?!?/br>
    “我不該跟那個人說話的。”她想起那晚,腦袋往下垂,成一處陰影。

    賀圖南握住她放膝頭的手:“沒有,你說不說話,他都早打你的主意了,”他咬了咬牙,“是我跟爸不該去吃那頓飯,如果不吃那頓飯……”

    時間是沒辦法重新來一遍的。

    那種悔意,不知是不是也時刻縈繞在爸的心頭?

    “你會恨我嗎?”展顏忽然捏緊他手指,他勉強一笑,“我只恨自己。”

    “但是林阿姨,還有你的親人們都會恨我的,”展顏頭垂得更低,“我知道,我沒有孫晚秋聰明,如果是她,一定會當時就跑開喊救命,只有我蠢,我還回答那個人的話,我是個蠢貨。”

    賀圖南握住她肩膀,讓她抬頭:“顏顏?顏顏?”

    她不吭聲了。

    做筆錄,耗盡了她剛積攢的體力和精神。她覺得這很像夢,要是夢就好了。

    電話鈴聲大響,兩人都一驚,展顏猛得抬頭,她狠狠哆嗦了下,賀圖南抱了抱她,輕撫她后腦勺,柔聲說:“別怕,我去接?!?/br>
    展顏用眼睛問他:會是誰?

    她手緊拽著他,好像一秒都不能分開。

    賀圖南便牽著她,去接電話。

    電話是賀以誠律師打來的。

    “你爸說,別擔心他,他讓我轉(zhuǎn)達你幾句話,你一直懷疑并且想問他的事,其實他知道,他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是,就這個答案,你一定要好好照顧meimei?!?/br>
    作者有話說:

    九十年代末到本世紀初,還沒有天網(wǎng)工程,社會治安非常亂,綁架勒索案頻發(fā)。什么cao場埋尸案,勞榮枝法子英都是那個年代的事。

    第44章

    “他還說什么了嗎?”賀圖南頭頂?shù)膭?懸太久,真正落下來那一刻,他竟覺得這樣很好。

    “賀總希望你meimei能把一個佛墜戴著,別離身?!?/br>
    賀圖南知道展顏一直盯著他看,他有心避開,掛掉電話后,直接到她房間,把絲絨盒子里的墜子拿出來,替她戴上。

    “爸希望你一直戴著?!彼吹剿蟛鳖i上細膩的肌膚,這一刻,他才覺得手有痛感。

    展顏轉(zhuǎn)過身,賀圖南好像第一次看清她真實的樣子,他跟她血脈相連,身體里有些東西,是一樣的,不容更改。

    “誰的電話?”

    賀圖南回神:“律師。”

    “賀叔叔會……”展顏頓了頓,“會嗎?”她知道他懂。

    賀圖南伸出手,指腹摩挲她的臉頰,稍作停留,又放開了:“我不知道,顏顏,這件事我們得做好心理準備,你害不害怕開學?”

    開學就要見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嘴,就有蜚蜚流言。

    “不怕,”展顏熱眼望著他,“我怕的不是這個。”

    “我剛說了,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要再假設,以后無論遇著什么事,我都在,咱們一起?!辟R圖南隨手翻了下日歷,“初七開學……”他開始翻箱倒柜找錢,家里現(xiàn)金不多,他的錢,都放賀以誠賬戶里存著。

    爸的密碼他知道,760810。

    所有密碼都一樣,他簡單提過,那是他下鄉(xiāng)的日子,賀以誠剛滿十八歲,高中畢業(yè),瘦瘦的,高高的,臉嫩腿長,是最好的年紀。

    “回頭取點錢,好交學費。”賀圖南找到一張農(nóng)行卡。

    展顏跟在他身后,看他點錢,整錢不多,一堆零的。

    她看著錢,問他:“我還能念書嗎?”

    人就是這么矛盾,她暫時忘卻愧疚,自責,看到錢,想起頂要緊的事,她有種不能言說的恐懼,是所有恐懼中最深的一種,她甚至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太冷血,她現(xiàn)在竟然這樣憂心自己還能不能念書?

    一切都是念書惹的禍,可如果錯了,那也得繼續(xù)錯下去,她覺得代價已經(jīng)太大,容不得回頭。

    賀圖南動作停下,說:“我能念你就能念?!?/br>
    她腦子里閃過孫晚秋,心想,再等等,再等等。

    很快,記者找上門,要采訪展顏,賀圖南冷冰冰拒之門外,電話打進來很頻繁,他一聽那聲音,立刻掛掉。

    北方的冬,格外漫長,年關(guān)的一場雪,幾天沒化透,市里尚好,北區(qū)廢廠區(qū)里頭,冰溜子依舊如錐,太陽照著,時不時轟然一聲,碎玻璃似的炸到地上來。

    張東子被拉走尸檢,家門口附近搭了棚,他爹媽媳婦,帶著孩子,在冷風里哭號,那聲音,被風刮得半個北區(qū)都能聽到,一陣凄厲,一陣幽咽,冷不丁又起高音,定是他媽想起兒子猛然痛上了。

    一群人圍著,有人勸,有人圍著看,徐工來時靈棚里悄寂一瞬,他在賀以誠那里找到了活兒,很不錯的活兒,惹人眼紅。

    此刻見他,眾人神情楚漢分明。尤其知道,賀以誠是徐牧遠領(lǐng)來的。

    “東子好歹跟你朋友一場,你也有兒的,你兒害了我兒!”東子媽撲上來,睜大了一雙枯眼,“腦子都打出來了,我兒的腦袋,”她哆嗦著兩只手,“捧不起來,捧不起來……”

    徐工任由她薅,她打。小孩子跟著哭,被媽死死摟著。

    這里有人喝醉酒凍死路邊,有人下廣東沒了蹤影,有人不停做小生意糊口,有人作jian犯科。北區(qū)只剩巨大骨架,被腐蝕生銹,并著茫茫未融冰雪,徐牧遠在靈棚外站著,里頭小孩一雙黑亮亮的眼對上他,他一個激靈,他當小孩子時,被張家奶奶塞過餅干和糖。

    這場雪,落在了很多人的頭上。

    初六依舊刺骨的冷,展顏在廚房炒菜,下壽面,她讓賀圖南許愿。

    賀圖南笑意像稀薄的脈象,他閉上眼,沉默幾秒。

    “我抄了篇文章送你?!彼讯Y物給他,寫的蠅頭小楷,賀圖南看了,是《逍遙游》,怔了好片刻,想問她什么,卻只是念出上頭一句話:“而后乃今將圖南。”

    他又抬起頭,把她眼睛看了一次。

    “誰給你取的名字?是讀了《逍遙游》起的嗎?”

    “我爺爺,是看《逍遙游》起的?!?/br>
    “我是mama起的,我正好姓展,媽希望我能過得高高興興?!?/br>
    她說完,飯桌上安靜一瞬,她為了寫他名字,把《逍遙游》抄了一遍。

    “如果沒有我,你就是逍遙游了,”她總想問一問,“這個事,會影響你高考嗎?”

    賀圖南說:“不會,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不提這個了。”

    兩人對視良久,屋里太靜,只有外頭風聲呼嘯,枯枝打在玻璃上。

    “吃完飯,你給我講物理好嗎?”展顏終于開口。

    賀圖南說好。

    他認認真真輔導起她,夜很深了,對面人家漆黑一片。

    “困嗎?”賀圖南問她。

    “不困,我睡不著?!?/br>
    “睡不著也該睡了,明天報道,還得早起。”他合上習題冊,要送她回房間,展顏卻不動,“我想跟你一起睡。”

    她這話,連帶夜色都攪亂了似的。

    賀圖南眼里閃過點驚愕,他立即拒絕:“不行?!?/br>
    她失落站起,這是最后一夜了。

    明亮又柔和的燈光照著她的臉,她那張臉,干干凈凈一點齷齪心思都沒的。

    賀圖南只好問:“怎么突然要跟我一起睡?”

    “我一閉眼,就想那幾天的事,知道不該想,可控制不住,現(xiàn)在我還能跟你說說話,等開學我就一個人了?!彼椭^,“我跟你一起,就不想,因為我知道你跟我一起。”

    她這話也講的不甚明白,賀圖南卻聽懂了,他找出涼席,把被褥鋪上去:“我打地鋪?!?/br>
    展顏鉆進被窩,側(cè)過身,在黑漆漆的視線里悄悄喊他:“圖南哥哥。”

    他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那么乖順喊這個,心里很不是滋味,卻又釋然,枕著雙臂,說:“明天開學,你準備好了嗎?”

    “嗯,我不怕,嘴長人家身上我也管不著。”

    “就當東風射馬耳?!?/br>
    “什么意思?”

    “就是把流言蜚語當放屁?!辟R圖南解釋的直白,她攥緊被頭,“你準備好了嗎?你會把人家的話當放屁嗎?”

    “當,這幾天,”他看著黑魆魆的天花板,“我其實跟你一樣,夜里睡不著,想很多,從你失蹤那天起跟做夢似的。老徐那次跟我打架,說我就是過得太順了,我現(xiàn)在想,的確是這么個道理?!?/br>
    “如果沒有我……”

    “又來,”賀圖南打斷她,他轉(zhuǎn)過臉,看著她隱約不清的毛乎乎的腦袋,“你好好的,這比什么都重要,我想通了,就算爸的結(jié)果再不好,可他還有出來的時候,我們等他,我們好好等他?!?/br>
    展顏心口竄起股熱流,她有種沖動,想抱著賀圖南,抱緊他,什么都跟他一起,風來,雨來,她都不怕了。

    黑暗讓人的沖動變得強烈,她心里那些恐懼,被他幾句話說散開,是啊,好好等賀叔叔,一年不成,兩年,兩年不成五年,這輩子早著呢,八年十年的,可賀叔叔老了怎么辦?時間是贖不回來的,他大好的年華,被她搞沒了,誰都有理由恨她,怪她,那就恨吧,怪吧,賀圖南是和她一起的……她又混亂起來,光腳下了床,跪在賀圖南地鋪前。

    賀圖南撐臂坐起:“這么冷你干嘛,快上去!”

    她瑟瑟著,好像被人敲了一記腦門,又爬了回去。

    “我想離你近點說話。”她躲被窩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