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 第80節
沈豐年遺憾道:“爹要去忙了。” 沈元夕想起最要緊的事,把薛子游找到他母親遺骨的事說了。 “他想給自己的母親做場葬儀……想讓您寫封信,托京城的人替您出個面。” 沈豐年問她:“子游是這個態度?” “嗯,他就是這個意思。”沈元夕認真說道,“并沒有對歌女身份耿耿于懷,他只想好好安葬母親。” 沈豐年嚴肅的神色中,多出一份欣慰來。 “好啊,孩子沒給人家養岔了去……還好沒養歪,這樣韓越地下得知,也能含笑九泉了。這得讓爹好好想想,找人照應妥當了,到時候會給京城那些叔伯們寫信,你就不用cao心了。” 門外又來了個官員,悄悄叫了聲。 沈豐年應聲站起身,臨走前問她:“大婚定幾月了?” 沈元夕一愣,就聽三殿下回答:“九月。” “真的嗎?”沈元夕問。 三殿下掐著手指,又算了一遍,回:“我剛算了日子,九月有大吉時。” 還是現問現算,沈豐年頭疼不已:“呵,你倆!” 離開總督府,三殿下找了個無人的海灘,讓沈元夕看夠了海。 天漸漸暗了,三殿下看向南邊,目光曠遠。 “那邊有什么嗎?”沈元夕問。 “……那個方向再越一州,就是幽地。”三殿下道。 “這么近嗎?”無端的,沈元夕的心怦怦跳了起來。 一想到幽地就要到了,她就沒來由的心潮澎湃。 “殿下……是在想,如何安置幽地的那些幽民嗎?”沈元夕輕聲問道。 三殿下驀然回頭,看向沈元夕的目光中盡是探究。 “……我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 “不是。”三殿下笑了起來,“你好像也摸到讀心的門道了。” 沈元夕愣了好久,迷茫道:“……哪里有!” “可你剛剛就說對了。”三殿下卻不知為何開心了起來,一掃剛剛滿腹心事的模樣,幽暗的血色眼睛閃爍著晶瑩的光彩,“你看著我,關心著我,所以你也看透了我的心事,元夕,這是好事!” 夕陽中,沈元夕本就染上橘色的臉頰,又多了兩抹紅光。 “再接再厲,不如再看看,我現在在想什么?”三殿下追著問。 沈元夕看著他的那張臉。 鋪在海與地上的暮光也鋪在了他的銀發上,那張臉無論何時,都有一種靜謐又不真實的美感。 現在,這不真實的美感上,卻多出了渴盼的生動,有些不和諧,但卻更加可親可愛。 沈元夕說:“你在夸我聰明。” “有,還有呢?”三殿下那雙眼睛就在沈元夕的注視下,可恥地亮了起來。 如此顯而易見。 沈元夕嘆了口氣,說:“又在想那種事……” “哪種事?” “那種!”沈元夕說,“就那種!昨晚!咬來咬去,你都知道……還在想,你再笑?!” 三殿下撲來抱她滿懷,一把將她抱起來,蹦蹦跳跳輕快地乘風,踩著卷起的白浪邊,胸膛一陣得逞的悶笑。 “殿下之前說,幽族對這些事不大感興趣,要的不頻繁,吃過一次能飽腹許多天……”沈元夕搖頭晃腦將他說過的話念出來,氣憤道,“全都是騙我的!” “沒有騙你。”三殿下道,“我們確實想的不多,大多數時候都不會心猿意馬。只不過……” 他忍不住笑,低頭輕咬了一口沈元夕的脖子,“我看見你那副表情,實在忍不住,而且你昨天也說了,不大夠。” 沈元夕咬住了嘴唇,不說話了。 她昨晚確實說過,而且不是意亂情迷時說的,是在結束后,躺在三殿下身上,摸著他的頭發,看著他好看的眼睛,頭腦清晰的時候說出來的。 原話并不是不太夠,但意思差不離。 她只是覺得,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只是剛剛盡興就天亮了。她跟三殿下說,看到樹了,而后又說,還沒怎么看夠呢,就得收拾著起身了。 昨晚他們是以天為蓋以地為廬,在無人處的礁石上廝磨的,可能因為太新奇,她總覺得時間過得快,一眨眼就看到太陽了。 “白天,怎么就不行呢?”三殿下問她。 “反正就是……不太行。”沈元夕也不懂自己為何會守著白天這條線不讓他邁過去。 “都能天地直見證了,為何不能公平些,月見證過,日怎么不能見證了?怎就不興讓太陽見一見呢?” “啊——”沈元夕扯了身上的斗篷,裹住了三殿下的腦袋,“不要再說了,這是什么好事嗎!還要放太陽底下讓人家看,這也太不知羞了!” “它要想看呢?” “你要讓它真說出想看兩個字,我天天陪你讓它看!”沈元夕氣笑了。 “想看。”三殿下說。 “你是太陽嗎?” 三殿下清了清嗓子,掐著聲音道:“嗯,想看。” 沈元夕掀起披風,對著三殿下一張微笑的臉,一邊心動,一邊罵他:“玩!還玩!根本就不算!” “等著。”三殿下說,“等太陽再升起來,我必然能讓你聽到它說這兩個字。” 作者有話說: 烏鴉:我不知道太陽想不想看,反正我是挺想看的。 太陽:6。 第69章 好馬 云星在距離海州境不到百里的山坳里, 待了幾天了。 這個山坳里野竹瘋長,前一陣子剛下過雨,塌了幾處房屋, 活著的都遷走了, 只剩一戶蒼黃小竹屋。 入夜云星點上燭燈, 出門汲水。 溪流只剩三指寬, 悄無聲息地淌過此處,云星跪在軟沙之上,耐心等著溪水流滿竹筒。 竹葉沙沙響, 兩抹身影倒映在溪水之中,云星抬起頭, 淡眉微微一動。 “三殿下……” 三殿下背著熟睡的沈元夕, 從半刻鐘前就站在竹林中觀察他了。 但云星無知無覺。他退去了幽族的骨, 變成了個察覺不到血動的普通人。 “怎么在這里。”三殿下輕聲問。 “抱歉。”云星取出懷中的信件, “我沒忘記要送信,只是路過此處時, 看到了跟我曾有一面之緣的姑娘,我想把她送走后再去送信。” 三殿下并未指責他,收起信, 問云星:“什么樣的姑娘?” “八十年前, ”云星說, “跟著父親送鹿, 那是他們父女倆第一次來, 她站在小門外, 我給了她父親錢后, 還分給了她一籠還熱著的糖糕。” 小姑娘那年才五歲, 是第一個領完賞說了吉祥話后, 還敢問他,老爺爺你腰這樣弓著不疼嗎? 她年紀太小了,好像不知道怕。看著黑斗篷紅眼睛老得可怕的人,想到了她自己的爺爺,腰背離地面越來越近,最后像被風吹走的枯葉,再也沒見過了。 “半月后,送鹿人又換了,我問管事,上一個帶姑娘的哪去了,管事說,養鹿的死了,至于姑娘,無父無母,也沒地方去了,送給遠親寄養了。” 他汲滿了水,盤好竹筒上的線,拎回了破敗的小竹樓。 “殿下,也就今天了。”云星說。 聽到故事后早就醒過來的沈元夕伏在三殿下的背上,一雙眼睛在夜色中閃爍。 她揉了揉眼睛,輕輕問三殿下:“屋里,是那個小姑娘嗎?” 三殿下拍了拍她的手,輕輕落在竹屋前,讓沈元夕望了一眼。 屋里的竹床上,蜷縮著一個小老太太,干瘦衰老,像秋日干枯的黃草葉,云星喂她喝了點水,才有了點呼氣聲。 那種四處漏風般的呼吸聲和半張的癟嘴,昭示著她的壽命即將走到盡頭。 沈元夕推了推三殿下,示意將自己放下來。 “是病了嗎?”沈元夕輕聲說道。 云星說:“不,是老了。” 他送信經過此處,見一個小老太太摔在石溪旁,他上前攙扶了一把,認出了八十年前,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小姑娘。 她寄人籬下,早早嫁人,生下許多兒女,又一個個離她而去。 她長壽,挨過了八十多年,漫長孤寂。 云星問她,你還記得小時候,給三王府送了鹿嗎? 小老太太渾濁的眼睛里亮起一簇光,像個少女,無牙的癟嘴咧出一抹懷念的笑。 她含糊不清地說著爹爹,又道,糖糕。 那年冬夜,糖汁飽滿還熱乎的糖糕,是她八十多年的人生里,忘卻不了的美味。 只有那一次,從此之后,無論是食物還是生活,都嘗不到那樣的甜了。 云星留了下來。 他知道衰老的滋味,八十年前的一句問話,風一樣的緣分,他想補圓了它。 “要我遇到她,想起她,應該是天道的意思。”云星說道,“它想讓我看到,我仍然會走上衰老的路,會像人這樣枯死離去,死也死不干凈,最后還要留下一把骨頭。” 太陽緩緩升起,而竹床上的老人慢慢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