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言難止 第42節
他始終有種浮著的感覺,不真實,就像窮了很久,忽然憑空得到一百萬,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茫然、不解、擔憂。 外面起夜風了,吹著樹葉,發出海浪一樣的聲音。過了會兒,許則聽到敲門聲,不響,但他驀地抖了一下,站起身時差點把椅子碰倒。 許則原本有很多需要想、需要考慮的事,整個人退縮到那條理智的線上,可是在看到陸赫揚淡淡笑著的臉和他被風吹得有點亂的頭發時,許則決定停止所有顧慮。 陸赫揚不是一百萬,是遠遠比一百萬還要好的、珍貴的,是往后人生里都不會再遇到的。許則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設想過‘拒絕’這個選項,他永遠拒絕不了陸赫揚,即使他對這件事充滿顧慮和不安。 嗓子發干,身體做不出反應,許則一手按在門把上,緊張到不自知地把陸赫揚堵在門外。 “家里還有別人?”陸赫揚客氣地站在樓梯間,問他。 “沒有。”許則往后挪了一步,把門再拉開一點。 他看到陸赫揚的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知道陸赫揚應該是有事才過來。 進房間,陸赫揚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把許則的試卷推到旁邊,從文件袋里拿出一疊資料和簽字筆,然后他轉過頭看著站在床邊的許則:“過來。” 許則就走過去,陸赫揚在他腰上攬了一下,左腿移到許則身后,讓他坐在自己腿上。 “洗過澡了?”陸赫揚湊近許則的肩聞了聞,問。 從沒坐過別人大腿的許則此刻顯得十分僵硬,點點頭。 “這里,簽個字。”陸赫揚把筆遞給許則,指著某個落款位置。 沒有看是什么文件,甚至問都沒問一下,陸赫揚讓許則簽,許則就簽了。一份接一份,總共簽了有十多個名字,直到陸赫揚說“好了”,許則才把筆蓋合起來,放到桌上。 “不問問是什么嗎?”陸赫揚摸許則的耳朵。 許則盯著桌面,耳朵被陸赫揚弄得有點癢,他微微縮了一下脖子,問:“是什么?” “賣身契。”陸赫揚回答。 “賣給誰?”許則試著接下這個玩笑。 陸赫揚笑了一下,反問道:“你想賣給誰?” 許則扭頭看了陸赫揚一眼,又很快轉回去繼續看桌面,他覺得自己果然不適合跟人開玩笑,低聲說:“沒有。” “是一些補助、報銷和保險之類的。”陸赫揚的指尖搭在資料邊緣,將它們粗略對齊,“有些你之前可能沒有了解到,所以沒申請,我把你外婆符合條件的都整理出來了。” “私人療養院的也可以報銷嗎?” “可以的,住院費和醫藥費都可以報銷一部分。”陸赫揚面不改色地、篤定地回答。 許則有疑問,可現在思路比較亂,不知道該從哪里問起。他說:“有時間的話,能把電子檔發我一份看看嗎?” “可以的。”陸赫揚說。 反正就算不發,許則也會為他找各種理由,諸如太忙了、忘記了之類的,陸赫揚沒有太多心理負擔。 他又問許則:“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許則的兩只手都蜷成拳搭在桌面上,安靜幾秒,才問:“為什么說這學期會不經常來上課了?” 陸赫揚從身后看見許則問完這個問題之后肩膀繃緊了,證明許則其實很想知道原因。 “因為我可能要讀軍校。”陸赫揚伸過右手,兩指插進許則的拳縫里,把他的手掌舒展開來,“報軍校的話,書面和體能考試的內容會比較特殊,所以要額外補課和訓練,還要提前去軍校和軍事基地參觀學習。” 許則像沒反應過來,過了會兒才轉過身,問:“讀軍校?” 他以為陸赫揚之后一定會從政,即使軍校畢業后仍能進入政圈,但聯盟大學顯然要比軍校輕松一百倍。如果最終目的是同一個的話,陸赫揚這樣等于是繞了一個大圈,除非他還打算接觸軍界。 “是的。”陸赫揚答。 “是你家里要求的嗎?”許則的語氣很謹慎,因為不知道這么問算不算越界。 “不是。” ‘那就好’——這句話許則沒有說出口,但他整個人放松下來。 “明天早上我要出國,參加第一階段的課程訓練,大概一兩個星期。”陸赫揚扣住許則的肩讓他轉過來看著自己,“不止這一兩個星期,以后可能還需要更長的時間。” 不單指考軍校,而是各方面,都需要很長的時間,要走過很長的路。 “沒關系的。”許則說。 他們本來就是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各自有事要做、要完成,陸赫揚愿意在有空的時候拐個彎,折過來看他一眼,這樣就好了,許則沒有別的要求。 ……不,有要求的,有一個要求。 許則摸到陸赫揚的手腕,虛虛握在手里,他沒有看陸赫揚的眼睛,不知道盯著什么地方,聲音也變低:“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走的時候,能不能跟我說一聲再見。” 不管這段關系能持續多久,總之許則需要由陸赫揚來親口結束這場過于不真實的夢,只要陸赫揚說了,他一定會立刻醒來的,不會閉著眼睛假裝沒有聽見。 再見的意思是正式道別,不是要陸赫揚承諾會跟他再次見面。 窗外的風還在吹,陸赫揚一只手按在許則的后腰上,確定這個像蒲公英一樣的alpha沒有被吹走。他說:“我會的。” 不止一次的,陸赫揚能感受到許則身上的悲觀,或許許則自己都意識不到——有進步的是許則這次沒有默默悲觀,至少能說出來了。 陸赫揚沒待太久,他要走的時候許則還拿著紙巾站在書桌邊,低頭仔細地看。陸赫揚勸他:“應該沒有弄到那些地方吧。” “……”許則放下紙巾,抬起頭,臉和嘴唇都有點紅,瞳孔卻意外的水亮。他拉了一下被弄皺的t恤,跟到陸赫揚身后。 在開門之前,陸赫揚回頭看許則。許則的反射弧相當長,又或是在難以置信和憂慮悲觀過后終于還是感到高興,所以臉上好像隱隱有笑意,那種說不出來、只會一個人傻傻開心的樣子。 “好呆啊你。”陸赫揚笑,按著許則的肩,在他嘴巴上親了一下。 許則還是亮亮的眼神,他牽住陸赫揚的手,幾秒后就松開,不過分耽誤陸赫揚的時間。 “我走了。”陸赫揚說。他關上門走到樓梯間,下了沒幾級臺階,聽見很輕的開門聲,一回頭就看見許則正從門縫里,隔著防盜門在看他,陸赫揚于是朝他揮了揮手。 下了一層樓,陸赫揚突然意識到盛夏已經過去,小區里的梔子花沒有在開了,只能聞到樹和風的味道。 等陸赫揚消失在樓道里,許則關上門,回房間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手撐在窗臺上往下看。 大概半分鐘,他看到陸赫揚邁出樓道。走了幾步之后陸赫揚轉過身,從搖曳的枝葉間抬起頭。斑駁的光影灑了他一身,樹葉晃動,海浪一樣,陸赫揚站在夜色樹下,就像站在深藍的海底。今晚的月亮其實很漂亮,但許則沒有抬頭看,只遠遠地從窗臺俯望,俯望海里的月亮。 許則今天無法早睡,做試卷做到半夜,在去床上睡覺之前,他拉開抽屜,拿出那本小本子,翻到畫了十二個圈圈的那頁,又再翻一頁,用筆在第一行的開頭寫下今天的日期,然后畫了一橫。 可能這個‘正’字根本不會被寫完整,又或是寫不了幾個就會停止,都沒有關系。 這樣一橫的開頭對許則來說已經是沒有遺憾的結局。 -------------------- 賀蔚知道許則的學習進度后連夜又給許則扛來兩斤試卷(不是 第56章 聯盟政府,理事長辦公室。 陸承譽坐在那把皮質柔韌的辦公椅上,背后書柜的玻璃門反射出窗外或尖或圓的樓頂,書柜上方的墻面掛著24個聯盟國的國旗,以傾斜的角度向最中央的聯盟旗幟靠攏,整齊到連每條下垂的褶皺都像被一絲不茍地計算過。 陸赫揚很少來陸承譽的辦公室,從小到大也沒有幾次。上一次來的時候,陸承譽還不是理事長。 進辦公室后陸赫揚安靜站了有兩分鐘,陸承譽才翻過一頁文件,仍然沒有抬頭,只說:“沒必要回國了,在這里安心學習和訓練。” “預備校定期會有考試,要錄進檔案。”陸赫揚說。 但即便陸赫揚的檔案是一片空白,也不妨礙他進入最好的學校。陸承譽終于抬起頭,語氣像命令又像警告:“那就讓學校把電子版試卷發過來。” 不等陸赫揚回答——陸赫揚也并不打算回答。辦公桌上的內線電話響起,陸承譽接起來,秘書通知他參會人員已經到齊,會議可以開始了。 于是在占用了理事長寶貴的三分鐘時間后,陸赫揚從辦公室里出來。下了兩層電梯,到達聯盟外交部,陸青墨正拿著文件走出會議室,陸赫揚站在走廊上,叫她:“姐。” 陸青墨回過頭,怔了怔,隨后反應過來:“爸讓你來的?” “嗯。” “去我辦公室吧。” 助理為陸青墨和陸赫揚倒了水后就離開了,陸青墨在沙發上坐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腳腕,開口:“讀軍校的事是你自己決定的嗎?” “是的。”陸赫揚拿起水杯,沒有喝,只握在手里。 “讀軍校很辛苦,我擔心你繞了一大圈,最后還是一樣的結果。” “不繞一圈怎么知道。”陸赫揚喝了口水,從褲袋里拿出一個小盒子,“你的耳環。” “……謝謝。”陸青墨輕聲說,伸手接過盒子。 盒子里是一對小珍珠耳環,幾年前某個品牌的情人節限定紀念款,基礎簡單的風格,與貴氣和精致不沾邊,但陸青墨戴了整整五年。從大學校園到聯盟政府,從畢業晚會到結婚典禮——即便小小的珍珠耳環與昂貴的婚紗極度不搭,陸青墨也沉默地堅持要戴著它。 前段時間,一只耳環的搭扣壞掉了,陸青墨在回國時將耳環送去修,后來因為工作原因走得匆忙,便沒來得及等耳環修好。 重新戴上后,陸青墨抬手摸著跟自己耳垂連在一起的珍珠耳環,朝陸赫揚微笑了一下,又說了句謝謝。 聯盟理事長的長女,風光無限的魏太太,年輕出眾的外交官……外人看來陸青墨出身優越,輕輕松松站在金字塔尖,卻不知道她會為一對珍珠耳環露出這樣的笑。 這大概是陸赫揚要繞一個大圈的原因之一。 因為不想最后只能留住一對珍珠耳環。 賀蔚睜開眼的時候,池嘉寒正站在他的側后方跟許則說話。 “……”賀蔚若無其事地轉了個頭,擦掉嘴角的口水,這才直起身,假裝只是小憩了片刻而不是睡了一整個早上,笑容純真,“我才睡了幾分鐘,小池就來啦?” 池嘉寒看了眼他臉上那塊壓出來的紅印,提著嘴角皮笑rou不笑了一下:“是啊,你說多巧。” “站累了吧?”賀蔚岔開腿,拍拍自己的膝蓋,“坐坐?” 池嘉寒面無表情,反而是許則的視線從賀蔚腿上移過,接著不太自然地低頭去看自己桌上的書。 見池嘉寒不說話,賀蔚笑嘻嘻地站起來:“你坐我椅子,我上個廁所。”他手很賤,還要在池嘉寒耳朵上捏一下,被狠狠剜了一眼后才愉悅地滾蛋。 等賀蔚回來,池嘉寒已經走了。許則又在做試卷,不止賀蔚送他的,還有陸赫揚幫他打印出來的厚厚一疊,比賀蔚手里那些有了上頁沒下頁的要完整很多。 “上次你說跟小池七八歲就認識了,他小時候就不愛理人嗎?”賀蔚湊到許則旁邊,問他。 許則停了筆,防止不小心寫到賀蔚的臉上,回答:“他不太喜歡說話。” “你們認識這么久,吵過架嗎?”雖然賀蔚覺得答案很明顯,因為許則是不可能吵架的人,池嘉寒也不是。 “沒有。” “令人羨慕的友情,不像我,跟昀遲從小吵到大。” 筆尖落在試卷上,暈出一個小小的黑點,許則猶豫片刻,問:“三個人都沒有吵過嗎?” “沒有,只有我和昀遲會吵——也不是吵,都怪顧昀遲說話太難聽。反正跟赫揚是沒鬧過什么不愉快。”賀蔚突然想起了什么,直起身,“哦,有過一次,很小很小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