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諸位閣下出席會議，」比昂奇裹著咖啡色皮革的雙手握在深棕色西裝衣襟處，他環視坐滿重要人物的長桌，語氣沉穩地說：「今晚與會的有西蒙切利、托里奧、盧切斯，還有水牛城代表─馬丁尼茲、芝加哥代表─莫雷蒂，以及費城代表─法隆佐。我謹代表比昂奇家族，向各位先生致上最深沉的敬意。」

    比昂奇依序與每位被點上名的家族代表點頭，然后坐回位置上。每位族長都可以帶一名手下參與會議，比昂奇的愛爾蘭裔顧問就坐在他正后方靠墻擺放的位子上，其他大部分的族長都帶著身形高壯、剽悍的護衛，除了盧切斯后方坐著的是準繼承人之外，西蒙切利─身為此次會議的主持人─也特例帶著兩名成員，分別是家族護衛與軍師。

    與會人員都已在入口處完成繳械，算是對各家族表達尊重，而在這棟隱匿的建筑物外，也只有少數槍手負責巡邏、守衛。人多容易引起注意，大家都明白低調行事的必要與益處。

    「我想大家都知道比昂奇閣下想說什么，」托里奧意有所指得看向長桌邊刻意為柯爾留下的空位，他一手撐在桌面，手指輕緩撫過下唇，然后直視比昂奇繼續說：「這場面在五、六年前似乎就見過一次。」

    托里奧是位皮膚黝黑、灰發蒼蒼的老人，但他身體硬朗，一雙大手仍強壯有力，即使發線有些后退，一頭向后梳理的長發仍十分豐盈。他的勢力范圍囊括了大部分布魯克林區與皇后區一帶。

    比昂奇的眼神波瀾不驚，托里奧口中說的那場會議，他當時也在場。那時候班杰明.柯爾剛成為族長，他憤恨得向比昂奇破口大罵，并在會議上屢屢大放厥詞。當時也是西蒙切利擔任仲裁者，而他并沒有許可柯爾試圖發起的刺殺令。

    「我們都聽聞了前幾日比昂奇閣下與柯爾之間的衝突，也許您想補充些細節？」西蒙切利的十指指尖在桌面上相抵成一個金字塔狀，他的年齡與托里奧相距不遠，卻散發出更為優雅、從容的氣質。今日他仍是穿著淺色的上好西裝，配著深色領巾，不同于托里奧，西蒙切利的短發已是全白。

    「我們不鼓勵私情的報復行為，」盧切斯的語氣和緩卻堅定，彷彿在宣達一則神圣的戒律，「如果比昂奇閣下要談論的事正如在場諸位之臆測，那我勸您立刻打消念頭。」

    盧切斯是柯爾密切合作的伙伴之一，雖然往來不如喬瑟夫在世時頻繁，但彼此仍是重要的生意伙伴。比昂奇不意外盧切斯會有這番發言，當對方開口時，他正以眼角馀光注意盧切斯的姪子，那名年輕人的坐姿粗魯得有如建地工人，使得身上那套合身西服宛若被恣意蹂躪的紙團，讓人不忍卒睹。

    西蒙切利仍在等待比昂奇答覆，當比昂奇確定不會再有人發言時，才開口道：「柯爾的行事作風一向衝動、魯莽，而且絲毫不懂避嫌，諸位閣下皆心知肚明。」不少人聞言點頭，連盧切斯都挑眉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比起柯爾先生與我之間產生的誤會，我有更充分的理由，值得在場所有男士重新評估柯爾家族在紐約的影響地位。」

    隨著比昂奇點頭示意，他的顧問隨即起身向西蒙切利的軍師遞上一份牛皮紙袋裝的資料，對方首先拿起插在胸前口袋的眼鏡戴上，確認過里頭文件確實有其價值，才將它交到西蒙切利手中。

    西蒙切利接過文件，迅速瀏覽一回，接著抬頭看向比昂奇，原本平靜的臉孔變得有些緊繃。他沉默不語，將手中的文件從桌面轉遞給坐在右手邊的托里奧，對方疑惑的神色再看過內容后轉為詫異。那份文件就這樣在桌上傳遞一輪，當它回到比昂奇手上時，比昂奇直接轉交給坐在隔壁的盧切斯，這位正值壯年的族長顯得不是很耐煩。

    這份文件從喬瑟夫.柯爾擔任家族老闆時蒐集至今，也正是比昂奇將凱薩琳送進那間俱樂部的原因。柯爾家族早就將勢力探進警政界，其速度之快、影響之深遠超出眾人想像，而班杰明更將這等優勢發揮到極限，他已經不只是從中撈得自己的好處，更開始壓縮其他家族的生意。在場除了比昂奇之外，都沒有人發現自己可能遭人暗算，班杰明之所以做得不夠明顯，只是因為還沒討得現任警察局長的青睞。但就快了。

    「比昂奇閣下的意思是，前陣子警方大動作盤查布魯克林區的酒吧與柯爾有關？」托里奧皺起濃密、灰白的眉毛，眼里閃爍逐漸積累的怒氣。

    「您不妨考慮這個可能性。」比昂奇勾起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些照片來自您的報社？」西蒙切利問道，見比昂奇回以肯定的眼神，他接著說：「這些照片與文件只能表示柯爾與這些人確實有來往，您能提供其他更直接有力的證據嗎？」

    「若真有這種證據可以提供，我們已經沒有機會阻止了。」比昂奇語氣淡然，等待自己投進湖里的石子激起漣漪，或暗流。

    在座所有人開始竊竊私語，西蒙切利重新審視那些資料、托里奧直盯著比昂奇彷彿想猜透他的心思、盧切斯則把姪子叫來身邊與之低聲交談些什么，另外三位遠道而來的代表也各有所思。突然，法隆佐舉手示意發言，眾人于是再次靜默傾聽。

    「我發言，乃因比昂奇閣下是位值得敬重的人，也因比昂奇家族一直以誠信、原則享有盛名。」法隆佐向比昂奇微微欠身表達敬意，接著說：「既然閣下無私向在座的我們分享這則重要的消息，那它必然值得諸位幾番審思。」

    語畢，比昂奇向他點頭表示感激。法隆佐曾經受過比昂奇父親的資助，奠定了現今在費城的地位，如今法隆佐也在新一代族長的帶領下繁盛茁壯，他與比昂奇年紀相仿，但他刻意蓄留在上唇的鬍子，讓他看起來較比昂奇更年長一些。

    「所以費城也贊成除掉柯爾了？」托里奧用戲劇性的音量調侃道。

    「我僅是點出這些訊息的價值所在，托里奧閣下。」法隆佐蹙眉，無視對方的嘲諷訕笑。

    「但我們還能相信比昂奇閣下的處理方式嗎？」原本在比昂奇身邊異常沉默的盧切斯終于開口，「當年那場俱樂部大火，引起警方與州長的莫大關注，幾乎每個人的生意都被大規模盤查，餐館、舞廳、咖啡館、賭場…所有室內營業的物業全被稽查消防設備、執照期限、容納人數上限。那可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有辦法止息的風波，不是嗎？」

    盧切斯一語中的，道出比昂奇這步險棋最大的劣勢。那次意外引起的后續效應使每個家族皆蒙受損失，比昂奇更是從此被禁止涉入酒吧、俱樂部的經營事業，雖然他仍擁有餐廳經營權這條最大的經濟命脈，也能因此鑽漏洞將高檔酒賣進其他人的酒吧內，但這遠遠不及同時在下東城經營餐館與酒吧的收入，更不用提其它家族對于這份仲裁結果心存芥蒂。

    當時西蒙切利正是以此抵銷比昂奇對柯爾欠下的死債。

    「與各方勢力打好交道一直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方式，尤其與警方搞好關係更是不得不。就像比昂奇閣下擁有報社、議會的朋友，我們也都有各自經營生意的方法。」西蒙切利將資料疊好推至一旁，「大選也快到了，屆時警察局長的人選未必相同，若柯爾執意鎖定這個目標，那他也得付出相應的代價。即便如此，比昂奇閣下仍執意提出這項訴求嗎？」語畢，會議廳內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得等待比昂奇回覆。

    「攸關眾人的利益，理當由各家族一同做出決斷。」比昂其轉換坐姿的重心，雙手在交疊的腿上相握。

    西蒙切利貌似發出微弱的嘆息聲，接著環視長桌邊的各位族長，朗聲說：「那我們就進行表決吧，各位先生。大家是否贊同重新分配柯爾家族在紐約的勢力？」

    托里奧低下視線，同時向法隆佐投以一瞥；盧切斯保持沉默，一手搓揉著另一手的指節；馬丁尼茲毫不掩飾地打量著眾人；莫雷蒂蹙眉，彷彿有話想說，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法隆佐一手撐在額側，隱而不顯得以馀光注意著比昂奇。

    「又或是，」西蒙切利再次開口：「在兩年后的例行會議之前，我們暫且保持現狀，各自從長計議？」

    長桌邊開始出現同意的附和聲，有人點頭，也有人僅是神色放松下來。比昂奇回視西蒙切利，如同五年前那般等待對方宣達最后的決議。

    「答案很明顯了，比昂奇閣下。我們感謝您大方提供這些資訊，使各家族間保持既有的平衡，關于這次大選的候選人，我們會更謹慎的。」言下之意，便是西蒙切利將舉薦對自己更為有利的人選，他的勢力常駐于上東城，不乏各方政界友人。

    西蒙切利停頓一陣，接著語氣慎重地說：「有鑒于此，我希望比昂奇與柯爾兩家族之間能放下誤會，以全體組織利益為重。請閣下謹記，私情的報復行為是我們最不樂見的。」

    「我明白。」比昂奇不帶任何情緒，簡短回應道。

    西蒙切利神情凝重得點頭宣布散會，于是眾人開始魚貫步出會議室。其中，馬丁尼茲與莫雷蒂各自向不同族長表達問候，試圖在會堂到門口之間短短的距離內，得到比這場仲裁會更有價值的訊息或商機；法隆佐特別向比昂奇表達對于判決結果的遺憾，同時表示若比昂奇需要任何來自費城的幫忙，隨時讓他知道。

    比昂奇沒有太熱切得回應法隆佐，因為他并不想在此地久留，待顧問迅速收回桌上的文件后，他們便隨著其他人魚貫離去。由于比昂奇一路保持沉默，他的顧問便也隻字未提，當兩人終于來到門口時，盧切斯恰好在前方等待自家司機把車開來。

    盧切斯聽聞腳步聲，便回頭看了一眼，隨著比昂奇點頭致意，盧切斯也隨意得點了點頭，然后把臉轉了回去。他的姪子緊貼在身旁，彷彿盧切斯已屆需要別人攙扶、留心的年紀。比昂奇回憶方才會議結束的瞬間，這位小伙也是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迅速跟到自己叔叔身后。

    此時，屬于盧切斯的轎車抵達。比昂奇目送兩位上車、駛離，同時等待后面那臺黑色凱迪拉克往前。當比昂奇滑進坐駕后座時，恰巧發現那名年輕人正從車后窗回頭望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