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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風華 第154節

    第124章 祭18

    “我只等他三年。”

    時隔二十年后, 百姓們誰也沒想到會有朝一日靈州戰役會再次被翻出來,而且竟然還是釀成蓬萊祭臺的因。只是這二十年的時間太過漫長,以至于當初世人對于沈家軍慘死的憤怒和悲痛, 早已被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所淡忘。

    以前的痛惜是真,現在的厭惡也是真。

    只不過這份厭惡多數僅針對于“沈時硯”這個名字, 而世人對他的死自然是拍手叫好, 直呼大快人心。至于那些知道真正意義上真相的人,就算心中因此為沈時硯感到憤懣和委屈, 也只能裝聾作啞。

    怨恨也好,辱罵也罷,世人并沒有做錯什么。如今這結局,是沈時硯自己選的。

    顧九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當寧王府被封后,她便決定離開汴京。但在臨行之前,趙熙突然宣她入宮。

    內侍將顧九引至徽猷閣后, 便退下了。殿內,只留有他們兩人。

    趙熙望著下方那個神情淡漠的女子, 不由想起了當日在蓬萊島她跌倒在地,狼狽痛哭的畫面,一時間, 事先想好的話語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他垂眼掃過龍案上那道真正的遺詔,沉默片刻,才緩緩道:“顧娘子,你想問什么便盡管問吧。”

    頓了下,他又補充道:“皇叔說等事情結束之后,你若還愿意聽, 就讓朕把一切都告訴你。”

    顧九神情未變, 并不驚訝。

    若沒有沈時硯的囑托, 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趙熙定是在忙著想法子處理那些太后黨羽,哪里會浪費時間尋她這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民女聽說了前兩日大慶殿上的事情,”顧九心底雖是有了答案,但還是問了出來,“這些都是官家和王爺提前謀劃好的?”

    趙熙點頭:“是。”

    顧九問:“什么時候的事情?”

    趙熙如實道:“皇叔為了查辦呂紹文的案子進宮那晚。”

    當時沈時硯詢問完呂紹文的事情后,忽然讓示意他屏退殿內眾人,而后從袖中掏出一個明黃色布帛。當時兩人離得有些遠,不過趙熙還是一眼便認出了那東西是何物。

    圣旨。

    他立馬就聯想到當年先皇駕崩之前,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到惠州的遺詔,心跳不由一停,莫名緊張起來。

    那道遺詔現如今除了沈時硯本人,無人知曉上面的內容是了什么。

    不過,趙熙很快便壓下這種情緒,鎮定下來:“皇叔,這是之前父皇留給你的?”

    “是,”沈時硯眉眼平靜,“現在臣想把它送給官家。”

    聞言,趙熙愣住了。

    他難得犯了糊涂,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便又問了一遍:“皇叔,這是什么意思?朕不太明白。”

    沈時硯起身,慢步走到龍案前,親手將遺詔遞給他,不言一詞。

    趙熙當了七八年的天子,經由他手的圣旨不算少,而現在他拿著這明黃色布帛,手心里竟然冒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他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不過他不想去承認。而沈時硯也不催他,靜靜地站在那兒等著。

    趙熙壓下心頭繁雜的思緒,打開布帛,然而僅一眼,他便再次愣住。但這次,隨之而來還有震驚和難以置信。

    那道為朝廷上下所好奇的遺詔,竟然空無一字,只有象征著天子權威的玉印!

    他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這代表什么意思——只要沈時硯想,他便可以隨意在上面書寫內容,哪怕是有關于皇位的事情。

    趙熙久久不能緩過神來,最后還是沈時硯開口打破了這份詭異的沉默。

    沈時硯道:“官家不用多想,臣今日此舉是想提前和官家道別。”

    趙熙道:“皇叔要走?”

    沈時硯薄唇微動:“是,也不是。”

    對上趙熙有些茫然困惑的目光,他平靜而坦然道“官家,臣不清楚有沒有人曾向您說過,臣并非太宗之子,而是先皇和太宗寵妃□□所出。”

    趙熙手猛地一抖,遺詔掉在地上,他慌亂地彎腰撿起,那一瞬,他仿佛回到了少時。

    回到了他和沈時硯共居于清河殿的日子。那時候,沈時硯的待遇幾乎和當時的儲君沒什么兩樣,甚至他更得先皇的寵愛。也正因此,宮中和朝廷便有一些流言蜚語,只不過沒人敢把這件事情放到明面上說。后來先皇病危,他被命為儲君,那些傳言才日漸消失。

    趙熙神情有些僵硬:“皇叔,這些都是無稽之談,你怎么還記得?”

    沈時硯卻緩緩道:“是真的。”

    趙熙張了張嘴,卻是震驚到啞然。

    沈時硯微微一笑:“關于這件事,臣決定離開惠州回京的時候,便開始考慮何時告訴官家。反正即使臣不說,總有一天您也一定會從旁人口中得知。比起讓那些心懷不軌之人以此挑撥離間,不如由臣自己告訴官家。而如今,便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說完這些,沈時硯靜了會兒,留給趙熙一些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然后繼續道:“先皇之所以留給臣這道遺詔,并不是官家心中所擔憂的原因。”

    趙熙臉色一紅,有種被人看穿心思的窘迫。但他也沒有去矢口否定,因為他知道,若他真是硬著頭皮不承認,反倒是惹人笑話。

    有野心,有忌憚,這并不是什么羞于啟齒的事情。于帝王而言,它們是再正常不過的東西。這也是他的皇叔當年親自教與他的道理。

    沈時硯伸手揉了揉趙熙的頭,像少時一般溫柔:“官家知道為什么當年臣要把您接到清河殿居住嗎?”

    趙熙道:“因為那時候朕總受旁的兄弟姐妹欺負,而皇叔心疼朕,所以央求父皇把朕接到你身邊。”

    “不對,”沈時硯道,“那是先皇吩咐臣如此做的。”

    趙熙怔了怔。

    沈時硯繼續道:“自那時起,先皇心中真正的儲君人選便是官家。只不過那會兒朝中局勢復雜,高家對儲君之位又虎視眈眈,先皇怕官家受jian人所害,所以特命臣把您接到清河殿居住,由臣從太子太傅那兒學到的東西,親自教給官家。這樣一來,便可確保官家的安危。”

    趙熙心中情緒復雜萬分。

    他激動高興,也心懷內疚。如果沈時硯所言為真,那父皇當初就是在用他給自己鋪路。而除了父皇和沈時硯自己,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年沈時硯因為立儲的事情,所遭受的一切苦難。

    “而先皇之所以把這道遺詔留給臣,一方面是為了讓高家人忌憚,因為高太后清楚先皇知道靈州戰敗的真相。”沈時硯斂下眸,“另一方面,則是為了讓臣回京輔佐官家,助官家您處理外戚一黨。”

    沈時硯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趙熙手中的遺詔上。這東西任由誰看了,都會認為是先皇過分寵愛他,給了他一個幾近可以稱得上是任意妄為的機會。但當年他看到這道遺詔時,便立刻明白過來先皇的真實意圖究竟是何。

    先皇是在企圖用感情繼續困住他。

    幼時,借兄長之名所掩蓋的父愛。

    少時,他和趙熙共居清河殿相伴數載的情誼。

    空無一字的遺詔上面,是僅能他和先皇知道的內容。那人是在說,他真的愛他這個兒子,他們之間的父子情深并不只有算計和利用,雖是沒有立他為儲君,但卻給了他如此大的選擇權利。

    只要沈時硯想,那皇位就可以是他的囊中之物。反正,全天下都只知道先皇對他這個弟弟有多寵愛。

    可偏偏他們兩人又都心知肚明,沈時硯對皇位從來沒有任何想法,尤其是當他得知了身世后,他對那座金碧輝煌的皇宮都厭惡萬分,又怎么可能會想坐上那把龍椅呢?

    沈時硯眼神冷了冷,僅一瞬,便消失不見,只留下一片毫無波瀾的平和:“臣的身世有多荒唐,臣就有多憎恨先皇。但公是公,私是私,高家對于大宋而言確實是不得不除的禍害。”

    先皇以身示范,把天子的冷血陰狠通通都教給了他。但同時,先皇也教他家國大義,是非黑白。

    所以即使他恨透了先皇,終還是選擇回到這個充滿惡心記憶的地方。

    “官家,不管您信不信,臣對于皇位并無半分妄念,”沈時硯道,“臣歸京,只是為了除掉高家。待事情結束,臣若有幸活著,此生也永不踏入汴京,而這世上也再也沒有寧王。若臣死了——”

    說到這,沈時硯頓了頓:“若臣死了,官家便更不用有所忌憚了。”

    趙熙嘴唇蠕動,略感難堪:“皇叔,朕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

    沈時硯點了點頭:“臣知道。”

    他笑了笑:“你是個好孩子,也會是一個好帝王。”

    沈時硯再次把談話拉回正題,他正色道:“官家,您還記得當初臣讓您拔出皇城司的兩個據點嗎?”

    趙熙道:“記的。”

    “自那時起,臣便偷偷命人從惠州運了一批黑.火.藥送至登州。”

    趙熙大驚失色,正要詢問緣由,卻被沈時硯抬手打斷,說了之前在西京玄清尋他合作的事情,以及玄清的真實身份。

    “骨瓷這東西便是玄清教唆高太后所犯下的罪孽,當初臣強封白云觀,就是因為意識到骨瓷和玉清宮脫不了干系。吳中難民數不勝數,臣敢肯定還有一大批骨瓷是咱們沒有查到的。所以在封觀之后,臣便開始暗中調查骨瓷的去向,后來查到了蓬萊那里,還意外發現玉清宮的人在往蓬萊島偷運黑.火.藥,可線索到這兒之后就斷了。”

    “臣不清楚這些人想要做什么,所以許薛明的案子之后,為了弄明白他們的意圖,臣假意與玄清說考慮合作的事情,并從中套話。但玄清這個人謹慎萬分,半個字也沒有透露過。臣又擔心她要在蓬萊島做出什么驚天駭地的瘋狂之舉,故而便尋機會把她支去了西京,然后趁機命人偷運了一批黑.火.藥,送到登州,以作不備之需。”

    “如今蓬萊書院竣工,呂侍郎回京。臣本來是想借此機會問問呂侍郎,他在蓬萊那邊時有無發現異常之處,但沒想到竟得知了他身死的消息。可等臣去了趟呂府后,卻發現他可能是自導自演了這場兇殺——呂侍郎大概是假死。”

    “假死?!”趙熙吃驚,“他為何要如此?難道是惹了什么禍事,為了避難?”

    “臣覺得是這樣,”沈時硯道,“而根據呂府中的仆從所述,呂侍郎昨日去了一趟修內司。”

    沈時硯眉眼冷淡:“臣猜,大概是呂侍郎發現了蓬萊島上的骨瓷,所以想去修內司調查,而這一去,既確定了他心中的擔憂,也讓他意識到自己可能隨時有生命危險,所以才借假死脫身。”

    ……

    聽到這,顧九抿了抿唇。

    果然啊,他早就發現了呂侍郎是假死,所以才趁此機會把殺人罪名嫁禍給高鐘明。

    趙熙嘆息道:“之后所發生的事情就應該不需要朕多說了,顧娘子應該已經知道了。”

    顧九問:“那高鐘明死后,汴京城所流傳的身世,也是他自己故意做的?”

    “沒錯,”趙熙道,“因為呂侍郎把蓬萊書院下面的祭臺和骨瓷告訴了皇叔,所以我們本來是想借此假裝不和,而后好有理由讓皇叔任蓬萊山長,并趁機趕在蓬萊書院開學之際,處理好那邊的事情。沒曾想玄清設計引你去了蓬萊——”

    趙熙怕顧九多想,又補充道:“這不怪你,即使你當時沒去,玄清也會以別的方式把你弄到蓬萊。因為她那時已經發現了呂侍郎沒死,而皇叔也并不是真心想與她合作。”

    “不過玄清這個人本就疑心太重,若皇叔真表現得真情實意,她也壓根不會相信一絲一毫。”

    聽旁人說起她這個親生母親,顧九心中除了陌生便是憎惡,根本毫無溫情可言。她問:“既然已經知道了蓬萊書院的秘密,為什么不直接派兵前往?而是非要等到蓬萊書院開學之際再行動?”

    趙熙苦笑一聲:“朕當時也是這樣問皇叔的,他說是因為黑.火.藥。”

    當時他們只知道蓬萊書院下面修有祭臺,并藏有骨瓷,但卻并不清楚那批黑.火.藥具體在哪兒。

    若是硬來的話,蓬萊島上的百姓怎么辦?而且,以玄清的瘋狂,即便是被發現了,她也只會攬下所有罪行,保住高家,以此繼續禍害朝綱。倒不如佯裝不知道玄清的意圖,借此機會,反過來把高家和玄清一起除了。

    如此既解決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也保住了蓬萊島上的百姓和耗時多年修建的書院——那可是大宋寒門子弟期許已久的地方,若是沒了,他們還需再等個七八年。

    而在聽完沈時硯的計劃后,趙熙沉默良久,他艱難開口:“皇叔,若真是引爆那船,你怎么辦?”

    沈時硯捻搓著指腹,淡淡一笑:“如此大的罪名,只有死人擔著,民憤才能很快地平息。畢竟,誰也不會和一個已經在這世上消失的人過分計較。”

    后面,趙熙忘了自己有沒有去勸,好像勸了,好像又沒勸。總之,在沈時硯說完大致計劃后,此次談話便也結束了。

    趙熙道:“因為顧慮到玄清可能會留有后手,以此來拖你和楚家下水,所以皇叔才決定用蓬萊瘟疫的事情激怒高方清,讓他對玄清的身份做文章。”

    即使高方清不揭露此事,玉清宮的人也會自爆。兩者相比較,把這個把柄交給前者是最好解決問題的辦法。

    顧九聽明白了,她無聲笑了笑:“任由高方清爆出這件事,再當著群臣的面一邊用從王府搜來的‘證據’駁斥他的話,一邊抖出靈州戰敗的真相,這樣就會讓群臣誤以為是高方清狗急跳墻,故意捏造事實,想拉旁人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