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第172節
榮烺看向一臉方正的方御史,問,“方御史你當年是幾等?” 方御史雖不若史太傅文雅,也生的面貌端方,天生一股正氣凜冽,黑著臉道,“不才,甲等。” “若一應試男子臉上帶了刀疤,他能得幾等?以相貌便入了最末等。女子同理,別說容貌不重要,女子四德,德容言工,容貌僅排品德之下。一個丈夫,若是與妻子有口角爭執,的確,沒有筋斷骨折,聽著簡直一點不嚴重。但一個故意毀別人容貌的人,不論他什么身份,其心地之陰,其行為之惡,不嚴懲不足以平民憤。” 榮烺道,“所以,我斷定,在他刀砍趙氏臉的時候,其夫妻情義已蕩然無存。在那一刻,他就不配再做丈夫。故,當以持物傷人判決。” 方御史嘆,“殿下這樣判,以后難免有人有樣學問,只要夫妻間發生一點爭執,一旦告官和離,便是以傷人罪論處了。” “法典早已立好,執行卻要靠人。兩樁看似相同的傷人罪,細究根由可能是兩種判法。方御史,若你為女方家人,你會感激我斷案公正。如你為男方家人,你縱一時不理解,等你真正冷靜下來,你起碼不會怨我。卑鄙之人如果永遠穿著仁義道德的人皮才會貽害無窮,今日若你縱了那男人,將來他另娶一妻,舊惡再起,那么,當年輕判的官員是有責任的。” “放縱惡人,就是對善者最大的不公。”榮烺道,“御史監察天下,監察的不是善者,你們要監察的恰恰是為惡之人。” “方御史,你應是最疾惡如仇的人。你要將目光放的更長遠,而不是將心胸拘泥于男人還是女人。惡人不分男女,只要是惡,伸手誅之。這便是御史臺的責任。” 方御史道,“臣擔心的是,有此一案,以后和離的事怕要多了。” 榮烺不以為意,“夫妻不協,本就不必勉強。當年楚地婦人若能和離,何至被惡夫打殺。她若活著,和離再嫁,說不定還能生三五個孩兒。以后這些孩子會為國家滋生出更多的人口,國家要強,就得人多。” 榮烺漫不經心的掃了郢王一眼,“都說楚王乃賢王,起碼斷案的事兒上,是比常人明白一些。” 郢王聽這含沙射影之語,險沒當場氣暈。 第229章 燈滅之三二 殿下 正文第二二九章 郢王被榮烺含沙射影的話一激,一臉正色迎上榮烺的視線,“臣自然無楚王之賢,可臣也有句話要說,朝廷自有行事規矩,若殿下覺哪里不妥哪里不好,自然可以問可以說。如今殿下年少,有事告訴大殿下陛下一聲,一樣會為殿下答疑,何需殿下自己出宮。殿下是女子,天道有陰陽,人間有男女,男女天生不同,所主人理自然不同。” 榮烺頜首,很認同郢王的話,“的確。似郢王所言,是不大一樣。像父皇就要每天上朝打理朝政,母后在宮里管理宮中事務,接待來宮覲見的各宗室、諸官員的誥命。像父皇每年春天祭先農扶犁春耕,母后也會主持親蠶禮。這的確是不一樣的。” 方御史史太傅一見榮烺竟這般明理,齊齊躬身,“殿下英明,就是如此。” 榮烺說,“如郢王的職司就是掌宗正司事宜,郢王妃……嗯,郢王妃現在一心向佛了。” 郢王面色微窘,“臣不擅教妻。” “不止,當初宗學的事也很難看。”榮烺指出。 郢王羞憤交加,可此事是鐵案,事雖不是他干的,但宗正司掌宗學,他便負有管理不利之責。郢王難堪道,“是,臣無才。” 榮烺道,“你在自己職司上是做的很一般。” “嗯,你們夫妻都很一般。”榮烺又加了一句肯定。 郢王這輩子頭一遭被人羞辱的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榮烺轉頭看向史太傅,“史師傅,我聽阿史說,令姐頗有英勇氣。” 史太傅立刻瞪向站榮烺身邊的長孫女,我在家不是千叮萬囑,此事不能外傳的么? 史姑娘望望天,這么有面子的事,為什么不能說啊?現在世道不一樣了,女子英武,又不是壞事。 榮烺揭史太傅老底,“聽聞當年史師傅你尚年少,你母親帶著你與jiejie回娘家省親。路途遠,天氣熱,你們中午在一處小河邊休息,樹林中走出一頭斑斕猛虎,當時仆從嚇的四散逃逸,你也嚇壞了。是你jiejie挺身而出,手持圓棍,大喝一聲,嚇走了老虎。這是真的嗎?” 史太傅慚愧,“是。” 方御史如此端方的人都忍不住看史太傅一眼,史家不素來文史傳家的么。 “當年史師傅你多大?” “慚愧,臣當年已中秀才,仍是嚇的手腳無力,不若長姐英勇。” 榮烺轉向方御史,“我聽阿方說起過方老夫人的賢達之名,心下十分佩服。當年方老夫人年輕守寡,撫育你們兄弟,家境貧寒,十分不易。” 方御史是個大孝子,縱看郢王史太傅先后陣亡,方御史心中已是十二萬分的警惕,此時聽到榮烺提及母親,也是心下一軟,“是。” “你家原也有些田地,可你父親生前欠了不少債務,債主前來討要,你家只能以田地相抵。你母親為了你們兄弟能讀書,紡績織布,女紅刺繡。后來熬的眼睛漸漸壞了,又替人漿洗做活,耕種采收,十分辛勞。” 方御史眼眶微熱。 是,母親這一生,為他兄弟吃盡苦頭。 榮烺繼續道,“在帝都城,現如今女子要拋頭露面做些掙錢活計都不容易,不知要忍受多少流言蜚語。你母親當年,想必更加不易。” 榮烺揮揮手,“你們退下吧。” 三人也沒再繼續與榮烺辯帝都府之事,拎著帝都府尹退出萬壽宮。 帝都府尹眼含熱淚:真不知道您是這樣的公主殿下啊!臣好像看到官場之途的新希望! 顏姑娘幾人雖一直沒說話,但公主說的,就是她們想說的。 就是這樣,世上有不妥的事,憑什么公主不能管不能問啊! 啊,男女有別。 哼!當初若不是史姑太太,史太傅就要被老虎吃掉了。還有方御史,敗家的是誰?養家的是誰?你靠誰才有今天的? 忘恩負義! 顏姑娘親自捧茶給榮烺,“殿下渴了吧,快喝點茶,潤潤嗓子。” 榮烺得意,“我說的還成吧?” “特別好。”羅湘道,“簡直說出了我們的心聲。” 史姑娘說,“特別有道理。我祖父心里也很佩老姑奶奶的勇敢,常說當初要不是有老姑奶奶把老虎嚇跑,他非沒命不可。” 榮玥說,“公主說的對。你做的都是好事,我娘說,好事就是好事,縱有再多人抵毀,好事就是好事。” 榮烺說,“阿玥姐你跟姨媽這般明理,就是郢王,太糊涂了。” 榮玥也無奈,“祖父可能是許久不讀書了,我娘說,人不能不讀書的。” 榮烺跟小伙伴們顯擺一圈,吃半碗茶,又去問祖母,“祖母,你看我說的怎么樣?” 鄭太后面露驕傲,摸摸孫女的頭,“這才是公主。” 鄭太后忽然明白,阿烺雖是自幼在她膝下長大,受她影響頗多,但她與阿烺終究是極不同的。 阿烺生在皇室,一出生便與皇權血rou相連,這種密切就是皇權本身。 所以,阿烺對天下有強烈的責任感,同時也有天生的睥睨眾生、包容眾生的氣度。 面對有所置疑的朝中重臣,阿烺沒有絲毫懼意、半分惱怒,她愿意包容臣子的置疑與反對,同時會想辦法說服他們,甚至試圖指點他們。 這是只有從未向皇權彎過腰的人才擁有的強勢與霸道。 儒家講究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皇家人不會這樣想,因為對他們而言,家就是天下。 鄭太后撫摸著榮烺的小小面孔,想,這個孩子會超越我。 第230章 燈滅之三三 殿下 正文第二三零章 丁相與鄭太后君臣多年,他忽然明白鄭太后的心情。就像他看到自己的長孫丁歡,那種感覺,并不是得到如何巨大的成就,而是從年輕孩子身上看到的,自己生命的延續。 榮烺轉著圈兒的得意了一番,過去逗丁相,“丁師傅,你站這半日,也不替我說話。” 丁相好整以暇,“臣看殿下游刃有余,怎能貿然打斷,那不有損殿下的光輝么。” “丁師傅你是支持我的吧?” “自然。”丁相斬釘截鐵,“殿下深明大義,律法本就不能一味寬泛,若要治好萬民,必得會拿捏其中的尺度分寸。” 榮烺熨帖極了,“丁師傅你真是明曉義理之人。” 丁相自然不是拘泥人,他還跟著在萬壽宮蹭了頓午膳,下午到榮綿身邊當差。相較于榮烺的鋒銳,榮綿更斯文從容。 丁相說起朝中對這樁案子的議案,榮綿并不如何在意,“我聽公主說起過,那男子委實不堪,略加嚴懲也是應當的。方御史他們是過于擔心了,難道世間男子都似那不成器的一般?這樣的事必竟是少數。” 就如榮綿所言,這件案子只是件微末小事。 對朝廷而言,擱平時,更是件刑部正眼不看的民案。 但因此案是榮烺出宮,在帝都府正堂之上旁聽的案子,在民間引起的巨大討論浪潮更在朝堂之上。 連丁歡這樣在官學讀書的都聽說了,如丁瓔這樣在家里備嫁的也聽家里的管事媳婦說趣聞逸事般說了一回。 丁太太掩口道,“竟能這樣判?兩個孩子都給了女方?那沽酒的女子可是與殿下有何淵源?阿瓔你知不知道?” 丁瓔笑,“殿下怎么可能認識沽酒的女掌柜?” 她想了想,說,“這案子雖判的前無古人,聽著實在解氣。” 丁太太快言快語,“哎,真是不容易,她一個女子,能在短短四五年間置下這偌大產業,尋常男人都沒這樣的本領。正因如此,才遭了忌恨。她那男人也是個蠢的,大樹底下好乘涼,媳婦這么會賺錢,他在家教養孩子,一家子和美。有好日子不會過,難怪遭了天譴!” 丁瓔說,“這也是那女子遇到公主,頗有運道,才能有這般了局。” “誰說不是哪。”丁太太道,“這樣命苦,嫁那樣的男人,和離了好。自打到帝都,我可算痛快了一回。” 丁夫人好笑,“堂堂天子之地,你還不痛快了。” 丁太太捧了新鮮水果奉給婆婆,笑道,“母親,不是這樣說。以前,我跟老爺在外任上,地方雖小,官兒也少。不瞞母親,媳婦我在小地方就是一等一的體面人了。這來了帝都,官兒多的就跟天上星星似的,各路規矩禮法,要不是有母親指點我,我真不敢出門應酬,怕失禮數,丟母親的面子。” 丁夫人給她逗的直笑,“你就這張嘴了。”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可帝都也有小地方沒有的好處,當真是大地方有大氣量,我以前出門都要戴帷帽,自打到了帝都,帷帽早扔庫里生塵去了。我一把年紀,也學會了騎馬。”丁太太說,“這些還在其次,如這樣的案子,擱小地方再不敢這樣判的,民風民情也不答應。帝都就不一樣,人們眼界更開闊,也更明事理。” “這案子雖與咱家無干,聽著也痛快啊!” 丁夫人點頭,“的確。”想說原來帝都可不是這樣的,不過,近年的確民風更開闊,也更宜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