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刀 第28節
檢查科跑來兩位男醫生,伸手制止:“鬧什么!” 老人倚老賣老,大漢這么大火氣就不難看出他給換藥室的事添了多少油加了多少醋,肯定不會因為醫生的制止就停下來。 兩位醫生不敢用力攔,“老人”、“老人的兒子在側”這兩個條件多少會限制他們。 靳凡不管那一套,要抽回胳膊,甩他一個跟頭。 突然一只細弱無骨的手橫插進謾罵、撕扯的幾人中,攥住老人那只布口袋,抻出了這條由人擰成的大麻花。 這只手的主人是林羌,她做完了檢查,拽走老人后,撥開幾人,拉住靳凡的手,抬起頭來。 她額頭貼著紗布,卻一點也不楚楚可憐,大概因為她眼神堅毅。 老人吹胡子瞪眼,轉頭扯大漢的袖子,指著林羌:“就他們倆,黑心的小兩口!在換藥室鬧醫生,我向著人醫生說了兩句話,追著我罵!” 兩位醫生不知情況,聽他一說,再看向靳凡、林羌的眼神已經換了一個樣。 大漢登時好大火,攥緊拳頭要一拳錘死人一般。 林羌看著老人淡言道:“我的病會導致我摔跤,這不是我看著路就能避免的事。” 老人從不久前至現在,第一次出現心虛的表情。 “我丈夫牽著我都沒能避免,你們要他怎么聽得進去讓我看著點路這樣的話。互相體諒一下吧。”林羌很平和,平和到令人費解,為什么年紀輕輕的給人感覺心如死灰呢? 老人不鬧了。大漢也意識到不對勁,扭頭看向老人,皺著眉,眼神詢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茫然四顧,不想面對。 靳凡突然心臟有些不舒服,發汗,氣喘,胸悶,唇抿得更緊了。 林羌聽到靳凡的喘息,立即轉身,看到他口罩也遮不住的憋悶潮紅的臉,頓時眉頭緊鎖平和全無,馬不停蹄要帶他去心內科,卻被拉住。 靳凡帶了藥出來,那些做吐的檢查他不想再做:“核磁做了嗎……” 林羌懂他的意思了,答應的聲音有點輕:“嗯。” “那就走吧。” 林羌懂,但不認同,本想堅持的,但當靳凡堅定的眼神看向她,周圍越來越多人停留,她還是放棄了掙扎,跟他離開了。 三院南門往左走,匯云大廈的底商里有一家餃子館,門臉不大,人也不多,除了林羌和靳凡,就只有身著職業裝的一男一女。 靳凡掃桌上碼點餐,問林羌:“牛rou還是羊rou?” “素三鮮。” “兩份。” “我也就三個的量。” 靳凡還是點了兩份:“今天給我吃六個。” 林羌看著他,吃過藥癥狀減輕了些,臉色逐漸正常,喘也少了。只是這樣,只能這樣。 “吃不了。”她說。 靳凡看著她,許久:“那就五個。” 林羌神情僵持,須臾把臉扭向窗外,天黑透了,但外邊真亮堂。 扭過頭來,她看著眼前這個說了管她便說到做到的人,殘破的心功能讓他蒼白脆弱,但他眼睛明亮,胸膛寬敞:“我不想吃餃子了靳凡。我想回家。” 第十八章 店里的燈照得林羌皮膚更透更白,額上紗布削弱她強勢的個性,有那么一刻,她真的像一個需要被呵護的小女孩。 靳凡的注目轉成凝視,老板在側說送涼菜的話,他也無暇旁騖。 “算了。”林羌突然暗淡下來,視線落到桌面:“算了。過兩天還得拿結果。” 靳凡卻站起來,牽起她走出餐館。 林羌沒來得及睜大眼,就只是仰看靳凡。他側臉線條峻如刀鋒,但他手很燙,從餃子店到車里這段路,她一點沒覺得冬三月的晚上多涼。 她沒問他去哪,他關注開車,她專注望著川流不息的兩廣大街。紅燈籠掛了一路,過年的氛圍越來越濃厚,不過孑然一身從不期待節日,也就沒什么感受。 靳凡把車駛入德勝門西大街,進了遠洋風景這座老小區的大門。 車停,熄火,靳凡解開林羌的安全帶,下車,熟稔地起了根煙,邁進樓門。 身后林羌也熟稔地拽住他胳膊,把他拉下臺階,奪了他的煙,斂到自己嘴里,也不用手捏,猛吸一口,吐掉,鞋底碾滅。 靳凡不著急上樓了,后撤一步,踩上臺階,佯靠樓門,看著她:“那是最后一根。” “合適。”林羌淡然:“抽死了還得給你收尸。” “癮上來了。” “忍著……” 靳凡一把扯她入懷,俯身吻住,掠取她的煙氣。 他過完癮,放開她,也沒放開她。 林羌在他懷里,昂起下巴,歪頭,拽著他衣襟,看著毫無威脅:“害點臊。” 靳凡右手托在她脖子后頭:“到家了。” 靳凡在遠洋風景的房子位于九樓,防盜門用的是十字鎖,開門時門軸嘎吱響。 林羌進門第一眼感受面積不算小,非典型三居兩廳兩衛的格局。中式的室內設計,是千禧年流行的。原木家具的顏色褪完了,呈現灰黑難辨的樣貌。大概二十年沒重裝了,但干凈整潔,也就不乏舒適感。 有這種舒適感一定是人為促成的,可靳凡半夜過來收拾的可能性近乎為零。她靠在沙發靠背:“借的房子?” 靳凡把手機、車鑰匙放到茶幾,走到電視柜,拉開抽屜,路過林羌時隨手把房本扔到她面前的桌上,到衛生間去洗手了。 林羌翻開看到權利人處靳凡二字,合上了封皮。 靳凡洗手出來,林羌已經站在電視墻前,看著墻上只有古城邊鎮、枯樹老鴉等景物的舊照片。有一張寫著八十年代的南京中山路,有一張是廣州塔,有一張標注天津老城廂。 還有幾張是洛可可建筑搭配科林斯柱式,既不法國,也不希臘。 應該是靳凡的母親?或者是外婆、祖母的攝影。 “那些照片是我奶奶拍的。”一個清脆的女聲。 林羌扭頭,女孩橫挎著吉他站在門口。她見過,不久前當街攔她,在那之前她還誤以為是靳凡的美女理療師。 女孩走進門,把打包盒放到桌上,牛羊rou作為餡料時的香味瞬間飄盈房間。 靳凡沒阻止女孩進門,只糾正她:“是你奶奶?” 女孩沒搭他話,撐著椅背,沖著林羌笑:“嫂子好,我是昔璇,是我哥同母異父的meimei。照片是他奶奶拍的啦,不過他奶奶就是我奶奶。” 林羌知道了:“你好。” 戈昔璇很夸張,捂著心口:“嫂子聲音真好聽,難怪迷死我哥了。這家伙前兩天還跟我老死不相往來呢,把我號都拉黑了,突然我給他打電話打通了,上來給我派任務,讓我找保潔。我以為他要回北京呢,原來是帶嫂子回來度蜜月呀。” “放下東西滾蛋。”靳凡一臉兇模樣,凜聲說。 戈昔璇選擇性失聰,把林羌拉到桌前:“嫂子,先吃飯吧,素的rou的海鮮的,什么口味都買了。” 林羌看著戈昔璇不許別人經手的架勢,先把打包盒塑料蓋掀開,拿碟子,劈開雙筷子。 有那么巧嗎?當然沒有,無非是靳凡托她買的。 靳凡一句沒有力度的“滾蛋”之后,沒再趕人,坐到對面,找到素三鮮,挑出六個,放進碟子,端到林羌面前。 林羌說:“吃不了。” 靳凡夾走一個,給她剩下五個。 林羌不慌不忙地夾起一個,咬了一口。 兩個人整副動作流暢理之當然,戈昔璇本想調侃他們之間老夫老妻的既視感,愣是沒找到插嘴時機。 她突然不忍心打斷他們二人這幕和諧。 林羌說三個就是三個,第三個就飽了,卻吃完了五個。 男人吃飯通常較急,靳凡不出所料的最早離桌,沒打招呼就急急出了門,不知道什么事。 林羌吃飯慢條斯理,但不磨蹭,第二個吃完的。 戈昔璇一邊吃一邊停下來說話,硬吃了一小時。 “理療師的事你不用擔心,那我姐們,小時候就喜歡我哥,我哥一直沒松嘴。”戈昔璇輕車熟路地拿了瓶燒刀子酒過來,擰開,先給林羌倒一點,再給自己倒滿,又說:“現在她對我哥就那樣,沒以前癮大了。” 喝了一口酒,她忽地想起:“嫂子你額頭傷了,那還能喝酒嗎?” “影響不大。” 戈昔璇還是又倒回一點來,這才踏實,繼續說:“以前那真是……” 話間她又精準拉開邊柜其中一個抽屜,拿過來一本厚相冊,翻開第一頁,指著一個雪白又俏的男生:“看這又嫩又俊的小青菜了嗎?我哥!這是上國防大學之前。當時我們家條件好,門庭若市,到我們家拜訪的那些人的閨女一見我哥都走不動道,還有衛戍區儀仗隊的找上門呢。” 說到這里,戈昔璇可驕傲,吊著脖子:“你可能不知道解放軍三軍儀仗隊,那都是全國范圍挑出來的比例完美、五官端正、儀態極佳的人。不過當時我們家條件太好,我們家家長的心比天高,沒答應。我哥自己也志不在那上邊。” 林羌看著照片里十五六歲白襯衫蝴蝶領結打扮的靳凡,單人照氣質了得,合照也標致得像是基因突變,信了戈昔璇的話。 戈昔璇翻開第二頁,指著一個皮膚黝黑、肌rou健碩、穿得像是打魚人的威猛大漢:“這是我哥當兵以后,嫂子你看得出來嗎?反正我是看不出來。我也不知道軍校培養的高級指揮官怎么就這樣了,怎么就非得到戰區去。” 這個時期的靳凡跟林羌當兵時期倒是一個模樣。 相冊里靳凡為數不多的照片都是生活照,沒有軍裝照,沒有西南轄區哪怕一條街道。要保密。 戈昔璇手指摸摸照片中靳凡的寸頭,燒刀子上頭了,語速慢了:“我哥當兵以后喜歡他的女孩兒就少了,家里給說過一個對象,那女孩祖父早年公職人員,被打成了右派,一點一點掙扎出了舒坦日子,從階級斗爭中脫了身。那女孩文靜,一看我哥就臉紅。兩人處了半年的異地軍戀,我哥出任務音訊不明,那女孩家里就遞了消息過來,說不處了。” 散淡的敘說及此,戈昔璇咧嘴一笑,笑聲凄涼:“后來我哥因身體情況退役,我們家又出了變故,整個變了天,可以說從云上摔落了。好條件的女孩就對我哥敬而遠之了。” 戈昔璇喝一口酒,抬頭看向林羌,露出白牙,她有跟靳凡一樣如整形標本般漂亮的牙齒:“我們確實不能勉強那些好好的女孩面對他治不好的心臟病對吧?還有我們家這個復雜的成員構成情況。” 林羌知道她的意思:“你覺得我能面對。” 戈昔璇明目張膽地閃躲,似乎就沒想隱瞞心思,撒開酒杯,夾了一個餃子,放進嘴里,嚼了很久才咽下去:“我不知道,我只是打聽到,你是心內的醫生。” 林羌也坦白:“心功能到你哥這級別都說不好,有人積極控制,運氣佳,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支架、心臟移植,有錢就行,續命不難。但他不積極,抽煙喝酒打架,難受了就用藥壓。能活多久,全靠賭博。” 戈昔璇當然知道:“所以你幫幫他行嗎?他喜歡你,我看得到。” 林羌接到這單買賣時,就計劃讓他對她感興趣。她不信愛情的力量可以讓一個人有求生欲望,但她想不出靳凡這樣無懈可擊的人還能用什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