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刀 第27節
林羌低頭一笑:“是你不虧吧。” 靳凡看到了她的笑,正好午后一縷陽光穿過走廊盡頭的窗戶,銀杏黃在白瓷磚躍動,天氣好像好了起來。 潔凈荒白的走廊,緘默的患者,叫號系統機械生冷的播報,云杉樣筆挺的靳凡,清雋寂靜的林羌,這樣一幅景象以林羌進入診室宣布告終。 靳凡沒跟隨她進門,林羌也省了廢話讓他出去。 李擎主任看到林羌,雙手疊放在桌前:“你有我電話的吧。” 他跟簡宋彼此聽過彼此的名字,后來在一例疑難病癥的多院專家會診中交換了聯系方式。那次會診結束后,發起方組織晚餐,他在那里看到了簡宋的女朋友林羌,林羌在飯桌上要了他的電話,他也由此對這位女醫生印象深刻。現在看來,大概因為她得的病正好是他擅長的領域。 “掛個號也不麻煩。”林羌說。 “哪不好啊?”李擎主任看她也沒拿片子過來,但來找他肯定是知道自己身體情況了。 林羌是有帶病史資料來的,遞給主任,平靜說明:“我是中毒性帕金森綜合征,十六歲時藥物控制幾乎沒有了癥狀,四年前感到藥物免疫,兩年前軀體化明顯,震顫頻繁,經常動作僵持遲緩,上月摔了兩次跟頭。” 李擎主任翻看林羌的病史,詳細到攝入多少氰化鉀,哪一天出現了什么癥狀,治療期間給予藥物的劑量。 林羌繼續說:“現在就是已經影響到工作生活,想做手術。” 她給主任省去了很多提問時間,主任仔細查看了她的病史,抿唇動作讓他的上唇幾乎消失在唇線:“你約個核磁,約個pet,先看看病情評價。” “預約過了。” 李擎主任點頭,再開口有些語重心長:“我還是要理性地說,你現在有這個軀體化的表現,可以考慮做一個雙側腦深部電刺激,但只是對你軀體化的改善,具體療效維持幾年都說不好。” “我知道。”林羌本身也是醫生,她無比清楚對于無法根治的病,手術的目的只是減輕病癥表現,提高生活舒適度。 李擎主任合上她的病史,停頓后問出一句題外話:“簡醫生不知道對嗎?不然他應該帶你去找何主任了。他們私交更好。” “我們分手了。”林羌的語氣聽不出情緒。 李擎主任沒有再問:“等結果出來給我打電話。” “好。” 從診室出來,林羌首先看到靳凡,他在正門口,最顯眼的位置,似乎是怕林羌出來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 林羌抬了下拿單子的手:“檢查。” 靳凡沒說話,從她手里拿過單子,直線走向電梯。自然到兩人都沒覺得這舉動不合適。 林羌沒追回,跟了上去。 排隊,繳費,穿梭、看著別人穿梭在人群,黑白藍口罩遮蓋住人群一半的臉,遮蓋不住麻木茫然。它們仿佛可以從眼角和眉宇偷溜出來。 靳凡排隊繳費時,林羌就在他身側,隊伍之外,他走一步,她也走一步。他覺得無聊,但好像并不無用,排隊的時間突然沒有那么漫長。 林羌很欠:“看前邊,別看我。” 靳凡根本也沒看她:“害點臊。” “沒看我嗎?那我走了?”她作勢要走,剛后退一步,就被靳凡牽住了手,一點一點攥緊了。 他手很大,安全感就從掌心的紋路里傳遞而來,她抬起頭,他一直保持面對前方的姿態,那他怎么精準牽住她的?她感到了戲劇性,正要好好分辨他是有超乎尋常的方位感,還是記憶力驚人,腳下倏地停頓,身子筆直地朝前撲倒。 靳凡反應很快,立即橫腰撈住她,只是他們已經到繳費的窗口,還是傳來一聲悶響——林羌的額頭磕在窗臺邊緣,他把她抄回懷里時,血已經順著內眼角、鼻梁在她臉上留下幾道自由張揚的痕。 她好像一點也不疼,還在淡笑:“這地不太平。” 靳凡不像圍觀的人一樣驚詫,他也眉頭緊鎖,但幾乎沒有停頓,動作輕盈地抱起林羌,奔向外科門診部。 外科醫生看到額頭流血的林羌,喊他們:“放下來,這邊!”說著拉開隔簾。 靳凡步子變大,醫生話音剛落,他已把人放下。 醫生熟練地清創、包扎,還不忘說:“這摔的,下回看著點路。” 林羌沒吭聲,聞著碘伏難聞的氣味,傷口處前不久還在跳躍的血管仿佛停了下來。 “身體健康來什么醫院,不知道什么情況就別廢話,有點醫德。”靳凡怒焰流淌。 醫生一愣,即刻換了一種語氣道歉:“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你們別誤會。” 靳凡沒理,道歉也沒接。 一位愛管閑事的老人,胳膊挎著中文大學的布口袋,右手拄著打了蜜蠟、磨得锃亮的拐,面對靳凡惡劣的態度、醫生卑微的道歉,說了句公道話:“人醫生好心,提醒了句,你這話就有點欠妥當了,虧了長這么高大帥氣,可不行這么沒素質啊。” 靳凡繼續冷峻,甚至懶得對這樣的噪聲不耐煩。 醫生確是關切,只是沒考慮到林羌摔倒跟看著點路無關,靳凡目睹林羌摔倒,深知無能,就像一把上膛的槍,醫生視角的“關切”可不就撞到他的槍口上。 “我是為你好”的結果往往都很壞。 面對靳凡的無視,老人的路見不平逐漸變了性質,拄著拐篤篤敲在地面:“年輕人你這么沒禮貌是要吃虧的。” 林羌抬頭,正好對上靳凡一眼忿然。 老人不依不饒:“要不說現在沒人當醫生了呢,醫院的大門對四方開放,什么品質都接納,凈給醫鬧創造條件了。各個單位也是,就會教育醫生態度好點,怎么不教育教育病人提升下個人素質。” 醫生到這時已經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婉言道:“大爺您是在等孫女兒是嗎?她去拿片子了,等下就回來了,您到旁邊坐會?” 老人突然拔高音量:“我是在向著你!不要助長不良風氣!” 醫生怕鬧起來被投訴,挨罵又扣錢,于是懇求:“您這么大氣性對肝可不好,您看我給人清創分不了心,按理說這換藥區不能留您,但我也不能叫保安把您轟出去吧?謝謝您好意,我先給人處理傷口行嗎?” 老人消停了,醫生也給林羌處理好了額頭的傷。 林羌一直擔心靳凡翻臉,倒不是覺得他會為她,他那脾氣差得根本不需要什么激怒他的理由。 還好他沒爆發。 靳凡交完錢回來帶林羌回了檢驗科的樓層,把她安置到等候區,到自助飲料機買了瓶水,擰開蓋遞給她。 林羌沒接。 靳凡想起pet要空腹,又擰上了蓋子。 林羌在他轉身時,拉住他的手。 靳凡回身,看著她。 林羌仰著頭:“我以為以你的脾氣,被人這么諷刺,會想要砸了換藥間。能忍住是不是說明,你原先根本不是這個性格?” 靳凡回答:“燥怒癥也不天天生氣發火,何況我不是。” “那你怎么總是跟我發火呢?”額頭的傷并未影響林羌的從容,她看起來還是不怕死的樣子。 “因為你找死。” 林羌笑了,嫻熟的淡然的笑,裝成小白花:“那老人諷刺你之前你就發火了,其實醫生說的話還好吧?有那么難聽?” 靳凡知道她是明知故問,卻也答了:“我覺得難聽。” 林羌不再說話,只是維持望向他的姿勢,很久。 靳凡看了眼繳費窗口,排隊的不多,走了過去。 林羌扭頭,眼追隨他的背影。 冬天的白天特別短,只是摔了一跤,太陽好像就要落山了。林羌目及之處的身影都是一個顏色,突然一束紅光枕到靳凡肩膀,讓他有些與眾不同。但她更欣賞那束紅光降臨之前的他,挺拔如杉也有些與眾不同。 太陽下的花好看有什么稀奇,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有花開才稀奇。 六點,林羌進入pet-ct中心。 靳凡沒有陪同。 林羌要強,不是什么事都要別人陪、幫、替代,也討厭被別人當成病人。靳凡也是病人,所以他知道。 等候區不時有播報,穿著羽絨服棉褲的人背著鼓鼓囊囊的布包,拎著片子,有些轉向,急出一頭汗,卻沒攔人求助。別人戴著口罩目的明確地你來我往,好像攔住了也不會停下似的。 靳凡像一塊石雕面向檢查室,眼睛迎風不眨是他曾作為一名軍人的基本功。一位駕著輪椅的老人就是這時進入他視線的。 老人穿著整齊,昂首挺胸,但黑斑密集地烙在松如雞皮的臉上,戴著手套的手不停地抖,嘴角粘著唾沫,花白胡須沾著毛衣的細小絨球。 很快,一個微胖的婦女匆匆趕來,下垂的眼睛和嘴角讓她看起來有點麻木不仁。她用拿著預約單的手,握住輪椅的把手,看了一眼坐在檢查室外身著白大褂的醫生,彎腰對老人說:“要等兩個小時才排到我們,要不先回車上?” 老人搖頭,伸手指向等候區。 婦女把老人推到靳凡面前的座位,卻轉了轱轆,讓老人背對著檢查室門口,面對著靳凡。 老人松垮的眼皮下,一雙灰褐眼睛仿佛已經不能再聚焦,看著靳凡,也像在看著別處。 婦女電話響起,麻木的臉在接通時轉變成了不耐煩:“她哭你不會哄嗎?你個當爹的自己閨女都哄不好?爸等下要進ct室了,你讓我把他一個人扔在這?” 不知道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什么,婦女突然尖聲道:“那去死啊!” 掛了電話,她又恢復了麻木,像是掙扎了很久,終于走向靳凡,難以啟齒似的求助:“能麻煩你幫忙照看下老人嗎?我出去看看我閨女。小女孩兒太小了,離不開我。十分鐘,十分鐘我就回來。” 靳凡沒有答應。 婦女沒有為難,走回老人身邊,同樣的話說給他,但多了一句:“您要想讓我多活幾天,就在這等我。” 老人沒有反應。 婦女走了,老人還看著靳凡,抖得嚴重的手拽開棉服的扣子,胸前別著三枚軍功章。 靳凡早在見到老人挺拔的身姿時就有所端倪,可能在老人眼里,他的挺拔也是一種信號。 老人摘下手套,緩緩朝上舉,卻沒有完成軍禮。 靳凡知道人到晚年信仰強烈,也猜到他要干什么,注意力卻被他手指甲蓋吸引去了。 老人手指光禿禿,沒指甲了。 也許是甲床遭到損害的緣故。 靳凡呼吸一滯,抿得筆直的唇線、倉皇悲戚的神情,與前一秒的漠然鎮定恍如兩人。 老人的手套掉了,靳凡目不轉睛盯了半天,走過去,幫忙撿起,剛放到老人腿上,沖過來一個大漢把半蹲的他推倒在地。 他摔坐在地上,發根處一層濕涼,甚至忘了抬頭看看誰推了他。 輪椅上的老人雙手劇烈地抖,啊啊嗚嗚說著話,可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能看到他帕金森樣的動作和阿茲海默狀的表情。 大漢跟靳凡差不多個子,比他要壯實,短發和絡腮胡自然卷曲,橫眉豎眼,不好惹的樣子,指著地上的靳凡,罵道:“瞅著老人身邊沒人就耍橫欺負人是吧?” 靳凡很快回神,站起來才看向這大漢,以為他說的老人是輪椅上的老人,看到站在他身后挎著中文大學布包的老人,明白了。 大漢看靳凡不太想理人,急了,往前竄,又要動手:“我他媽跟你說話呢,是不是覺得我們老人身邊沒人!” 靳凡攥住他落下來的手臂,轉腕,擰得他齜牙悶喊了一聲“擦”! 站在大漢身后那老人見狀,舉著布包砸向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