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guān) 第70節(jié)
總歸回家來了,陸詔年心里高興,把手絹往旗袍里一塞,走了進(jìn)去。 城中供電有限,客廳只點(diǎn)了幾盞燈,光線比過去昏暗。陸霄逸坐在長沙發(fā)上吸煙斗,旁邊是他新的妾室。 陸詔年不愿去看,轉(zhuǎn)頭朝馮清如笑道:“大嫂!” 小孩趴在馮清如懷里,一雙圓圓的眼睛好奇地瞧向她。 “你就是團(tuán)子?”陸詔年彎下腰,同他說話。 小孩噘起唇,似乎不情愿搭理這陌生來客。陸詔年笑了。 “小惜年,叫姑姑。”馮清如輕聲道。 陸詔年怔了怔,她竟不知兄嫂當(dāng)真為孩子取了這個名字。 陸惜年疑惑地蹙起孩童的淡眉,馮清如又道:“這是你爹爹的meimei,你的小姑呀。” “小惜年,”陸詔年輕點(diǎn)了下陸惜年圓潤的鼻頭,“我的名字里也有年喔。” “好了。”陸霄逸聲音不大,卻讓陸詔年渾身一僵。那十足訓(xùn)話的語氣,仿佛她做了什么錯事。 陸詔年轉(zhuǎn)身,垂眸偷瞄他和身邊人的神情,道:“父親。” “坐下吧。” 煙霧繚繞,陸詔年看不太清陸霄逸的臉,隱隱從那微末的嘆息中感覺到他很疲憊。 陸詔年在另一端的沙發(fā)坐下,環(huán)顧客廳,問:“大哥呢……” 正說著,陸聞澤就從外邊走了進(jìn)來。 在座幾人看過去,陸聞澤默了默,搖頭。 陸詔年不知他們打什么啞謎,這一瞧,發(fā)現(xiàn)家里的人全穿著素衣。 陸霄逸揉了揉眉心,嘆道:“罷了,這么久了,該送他走了。” 陸詔年聽見尖刻的嗡鳴,懵然地問:“什么?” 陸聞澤看了看陸詔年,蹙眉別過臉去。 陸詔年嘴唇翕張,聲音卡在喉嚨里發(fā)不出來。 “小年……” 馮清如出聲,陸詔年一下轉(zhuǎn)頭看去。神情警惕,像受驚的鹿。 “你小哥哥走了。”搶在馮清如前,陸聞澤快速說出這句話。 陸詔年皺了皺眉眼,太陽xue連著耳朵發(fā)痛:“嗯?” 砰地聲響,陸霄逸拍桌怒道:“還要給你講幾遍!” 陸詔年肩膀一抖,朝人們一一看去。每個人的模樣變形扭曲,再看不清。 好一會兒,她回過神來,起身大喊:“胡說!我不信!” 陸惜年哇哇大哭,馮清如把孩子抱給奶媽,上前寬慰:“小年……” “你們騙人,騙子……不可能!怎么可能!”陸詔年攥住馮清如衣袖,顫聲道,“大嫂,我還要同小哥哥過生辰的,就這幾天——” “生你的人早死了!如今你小哥哥也死了!”陸霄逸怒不可遏。 陸詔年只覺大腦空白,睜大眼睛,時而雙手蒙住臉。 “夠了!” 小孩哭聲吵得廳堂不安寧,陸聞澤攔下想掌摑陸詔年的父親,馮清如哄著孩子,催促奶媽把他抱出去。 “夠了……那是我兒子。我兒子,”陸霄逸深吸一口氣,“連具尸首也找不回來。他這么年輕,我這個老頭子最后一面都不能見上,還有比這悲慘的嗎?你在這哭哭啼啼又有何用?” “我不,我不能……” 陸霄逸將陸詔年抱在懷里,枕著父親的絲綢長褂,陸詔年終于嗚咽起來。 半晌,客廳安靜下來。妾室吩咐兩個用人撫小姐回房休息,陸詔年不認(rèn)得她們,不愿她們碰。馮清如便叫人去打開水,親自擁著她回了房。 陸詔年氣力透支,躺在床上,呆滯地望著天花板。女傭打來開水,端來茶點(diǎn),想伺候小姐,馮清如悄聲屏退了她們。 馮清如絞干毛巾,疊好遞給陸詔年。陸詔年沒接,馮清如就坐下來,試著給她擦拭臉。 毛巾溫?zé)幔行炄耍懺t年拿了過來,握在手里。 “卻紅呢……” “卻紅跟我這么多年,該嫁人了。上半城有個替人打雜的伙計(jì),下江人,姓陳,我看著也不錯,就答應(yīng)了。” “哦,又綠,又綠也嫁人了。”說罷,陸詔年轉(zhuǎn)過身,哭了起來。 “小年……”馮清如撫摸陸詔年頭發(fā),“大嫂曉得你與小哥哥感情好。” “不,不是……” “司令部的人怕事,延緩了好幾天才告知我們,老爺當(dāng)時還想抄家伙斃了來告的人。他比你更難過,你沒看見嗎?他一夜白頭了,你不要在他面前哭,他受不了的。這幾天你要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他。” 陸詔年想說你不懂,可又如何說得清呢。 手里的毛巾涼了,她擦掉眼淚,和緩道:“是哪一天?” “哪一天?” 馮清如默了默,道:“六月三號,他最后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 霎時,陸詔年哭出聲,“還有兩天了,都不到二十六歲啊……” * 陸家把從印度寄回的陸聞愷的遺物放進(jìn)祠堂,做了場大法事,于八月十四號,連同他自小用過的衣物一起燒掉。 姨太太說,八月十四是空軍節(jié),圖個好意頭,兒子會喜歡的。 那天披麻戴孝的陸詔年只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火光像是帶走了什么。 應(yīng)是她靈魂的一部分。 第四十八章 過后回到城里, 陸詔年才得知那兩天,城里遭遇了空襲。整座城彌漫著苦悶,可細(xì)瞧那來往的人, 不像甘愿受苦。旗袍收得窄而尖,頭發(fā)蓬起來,額上像堆積了一卷烏黑的云。 陸詔年同白家的千金去發(fā)廊做了造型,到茶室喝茶,陪坐在麻將桌旁, 半大點(diǎn)的孩童蹲在地上呼呼刷她的小羊皮尖頭鞋。 “八萬。” “碰。” “耶, 小白,要做龍一對啊?” “啥龍七對哦,我做個清龍七對,嚇?biāo)滥銈儯 ?/br> “哦唷, 隔會兒莫又輸?shù)墓獠娌娴臅ス!?/br> “今天不得, 我?guī)Я藗€賒賬的。”白小姐朝旁點(diǎn)了點(diǎn)下巴, “我把人賒在這里。” 一桌人笑起來, 陸詔年茫然抬頭,見人們是在笑她。 “怎么了?”陸詔年攏了攏頭發(fā), 生怕新燙的頭不襯自己。 “陸小姐,一起來搓麻將呀, 我們教你。” “我笨,教不會。” “啷個會, 你是高材生, 麻將好簡單。” 白小姐道:“不管她。她天天悶在屋子里,我?guī)鰜砩⑿? 像伺候祖宗。” “正好把祖宗賒在這里!” 眾人又笑起來, 陸詔年淡淡笑著。 傍晚, 牌局散了,她們上船上酒家吃飯。施芥生已經(jīng)到了一會兒?????,白小姐一落座便吐苦水,今天又輸慘了。 施芥生只當(dāng)是常態(tài),關(guān)切陸詔年:“可玩的開心?” 陸詔年?duì)苛藸看浇牵骸鞍仔〗愫苷疹櫸摇!?/br> “講什么客氣話呀,原本就是一家人。”白小姐說著,兀自怔了下。 白家是陸老爺屬意的親家,開錢莊,原就家底殷實(shí),這些年借著來大后方的達(dá)官貴人,發(fā)了不少財(cái)。雖不是本埠家族,但白小姐很有些社交本領(lǐng),親和健談,能講一口地道方言,在交際圈子里很吃得開。 陸老爺安排了好幾次,陸聞愷都說不見,后來陸老爺想把陸聞愷調(diào)回來,陸聞愷直接去印緬戰(zhàn)場飛了運(yùn)輸。 陸詔年根本不知道陸聞愷和家里這些事,回重慶后才慢慢聽周圍人講起。 白小姐沒見過陸聞愷,談不上感情,她原本就要接受安排嫁人,嫁給誰都一樣,只是一來二往,同陸家的人熟悉了,也和施芥生交了朋友。這些日子,白小姐纏著陸詔年四處游玩,便是受施芥生所托。 施芥生平時在北碚的研究所,他們相約一起登了縉云山,走張飛古道,坐船游小巫峽。 陸詔年沒表露出什么,聽白小姐這么說,反而開玩笑:“是他沒福氣。” 白小姐應(yīng)和地笑了,問施芥生點(diǎn)了什么菜,又道:“不用講了,一定‘都是小年愛吃的’。” 施芥生頗不好意思:“小年講究。” “是說我挑剔?”陸詔年斜睨過去。 施芥生道:“并沒有這個意思,我……” “你只是一心想著小年。”白小姐逗趣。 施芥生臉微微紅了,不敢看陸詔年。 陸詔年捧起涼茶喝了一口,若無其事道:“很累吧。” 白小姐和施芥生互相看了一眼,又聽陸詔年接著道:“我家里出了這樣的事,你們顧忌我的心情,總設(shè)法讓我開心。我并沒有你們想象的那么難過,不用刻意尋開心。真的。” 桌上安靜片刻,白小姐拍手道:“莫說這些了,人活起就要尋開心卅!恁個,一會兒我們找艘小船,慢慢游回去。” “你就游蕩。” “夜晚游船兜風(fēng),古時候叫雅興,你可曉得?” 吃過飯,江上下起小雨,等他們走到廊橋上,雨忽然大了,停泊的小船在風(fēng)雨中搖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