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69節
“走吧。” 陸詔年熄滅了油燈,合攏的門外,同學走沿著杜鵑花墻走向小巷盡頭,那里有一個車夫正等候著。 * 又綠和石森一同不見了。連著幾天,沒有警察來找陸詔年麻煩,陸詔年卻無法安下心。她不懂這些究竟是什么,甚至不關心又綠在做什么,只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工學院講座上,學長找到陸詔年,悄聲道,有些事想問她。 陸詔年道,不管你的事就別問了,知道的愈少愈好。 學長躊躇片刻,道:“你已經聽說了?” “學校里有地下黨的事,從前我不信,這回……” “不,是關于你的——你同你二哥。” 陸詔年怔愣,沒能收斂驚疑的神情。 學長垂下眼簾:“我知曉這傳聞離奇,可……這些天北邊的同學都在傳。他們說你與你二哥舉止親昵不是一天兩天了,甚至,還有人看見你們當街親吻。” “我……” “你別氣,學妹讓我告訴你,只是希望你心里有個底。恐怕是咖啡社那幫家伙故意使壞。” “我不氣。”陸詔年注視學長,“你覺得呢?” 學長不明就里,過了會兒反應過來,訝異道:“難道……” “你若是想廣而告之,我無妨。”陸詔年收起書本,先行離開教室。 學長啞口無言,待欲辯解,卻不見陸詔年人影了。 陸詔年回到公寓,在門縫里撿到一張信紙,上面是《桃花扇》的一句詞曲。 從前城里無甚新事,家中設宴擺酒會請戲班子,這些戲文,又綠與她是聽慣了的。只是小女孩懵懂唱著的“濺血點做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而今書來,意味卻不同了。 那時主仆二人一般大,陸詔年的心事悉數講給又綠聽,又綠心里想寫什么,陸詔年卻不大清楚,亦忘記了關心。這回陸詔年才窺見又綠心中的廣袤天地。 陸詔年把信紙放進轉放信件的鐵盒里。 * 民國三十二年春,昆明城中繁花似錦,爭奇斗艷。 陸詔年正式開始實習,每天在廠房與學院來回,鮮少交際。這日天氣晴好,數學課上陸詔年走神了,給助教發覺,被抽到黑板上解題。 題目難解,陸詔年思索了好幾分鐘,開始書寫。 天空傳來飛機螺旋攪動的聲音,大伙兒條件反射,有些害怕。好奇心重的同學探出窗口,瞧見一輛老霍克飛得很低,直朝學校平房飛來。 “你們來看呀!” 似紅雨,花瓣在氣流攪動中紛然落下。 好事的男孩直接翻窗出去,女孩們更是為這驚奇的羅曼蒂克而動。一時間,師生皆朝空中望去。 飛行員炫耀技巧,側翻、斗轉,引得一陣歡呼。 陸詔年被人群擠到地上,百褶裙邊落了一片紅色山茶花。 她抬頭,瞧清了那飛行員的面龐。 “是哪個飛行員?” “像是陸詔年二哥!” “真的,陸詔年有個飛行員哥哥?” “什么哥哥呀……” “噓,別亂講。” “喜歡嗎——”機上的陸聞愷大喊,可惜底下人聽不見。他想盡快見到她,便調轉飛機朝遠處緩坡飛去。 老式飛機縫縫補補,性能差,只見那飛機時高時低,越過樓房,驚嚇一眾路人。 飛機朝城外飛去,搖搖晃晃落地。 等他帶著一身花瓣,從機艙里地走出來時,陸詔年正從遠處奔來。 野花擁簇他們。 “你瘋啦!” 迎接陸聞愷的是陸詔年的驚異,他感到費解:“我心里有數,不會出事——” “你這樣,會被處分的!” 陸聞愷笑了:“不喜歡嗎?” 陸詔年撇下唇角,氣鼓鼓的。 “你讀了工科,愈來愈刻板了。” “不是你讓我好好念書么,可你……”陸詔年氣得不好,拂落他身上的花塞他進嘴巴。 陸聞愷吃吃笑著,甚至咀嚼起花瓣來。 兩人平緩了呼吸,靠老霍克機身而坐。 “小哥哥……” “嗯?” 他們說了許多話。 看出陸詔年復雜的心緒,陸聞愷握住她的手:“等這仗打完,同我遠走高飛罷,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能去哪兒?” “世界這么大,去大洋彼岸看看。” 夜晚下起小雨,淌濕裹在他們周身的花。 瓢蟲飛上來,嚙咬陸詔年腳趾縫。指甲殼里沾了泥,細小礫石凹出皮膚上的紅印。雨點拍打在陸詔年的臉上,陸聞愷以吻拭去。 幕天席地,如母胎中的嬰孩。 陸詔年全心全意感受著。 第四十七章 四月伊始, 寇蒂斯c-46 ando開始執行駝峰航線飛行。c-46是一種比以往任何一種雙發運輸機飛得都快都高的渦輪增壓雙引擎飛機,載荷也比c-47及c-87高。裝備c-46之后,航線的空運噸數明顯提高。 運輸機地從印度北部的十三個機場起飛, 在約八百公里外的六個中國機場之一降落。中美飛行員日夜飛行,有的一天可飛到三次往返之多。機械師在露天維修飛機,在頻繁的暴雨中用油布遮蓋引擎。機械師與備用零件也始終不足,維護與發動機修理時常被拖延。很多超載的飛機在起飛時由于引擎問題或遇到其他機械故障而墜毀。 這天印度chabua機場,接連發生了四次墜機事故——兩架c-47、兩架c87, 三名飛行人員遇難。機組成員根本沒時間為失事而傷懷, 陸聞愷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帶著余下的飛行員前往喜馬拉雅山麓了。 首要目的不是為了尋回遺體,而是去撿回飛機殘骸零件,以維修編隊內余下的飛機。 天氣惡劣, 陸聞愷今早飛了一趟來回, 剛撿回零星殘骸, 上頭又下達了通知, 有一批緊急補記需要現在運輸。 長官安排陸聞愷帶出來的人飛,陸聞愷從維修架上跳下來說, 我飛。誰知那小子知道了說,他早已不是新人, 堅持要飛。 “不安好心啊。”陸聞愷笑他。 “啊?” “不想讓哥飛夠小時,回去?????看你嫂子?” 對方憨笑:“是我不懂規矩了。” “走了。”陸聞愷笑笑, 大步朝飛機走去。 片刻, 只聽身后人大喊:“二哥,我一定備好禮金!” 陸聞愷抬手揮了揮, 再沒說什么。 * 武漢空戰拉開夏日序幕, 由駐華空軍特遣隊擴編而成美國陸軍第十四航空隊率先出擊。 陸詔年一邊聽收音機, 一邊做手里的木工活兒。 小哥哥的生辰快到了,他答應了會回昆明。他好多年沒過生辰,她打算和他一起過二十六歲生辰,為此做了一個飛機模型。 從六月三日到六月五日,六月六日,七日,八日,小哥哥沒有回來。周耕順沒有他的消息,昆明航空司令部的人也說不清楚,陸聞愷的行蹤密不透風。 人們告訴她,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數月沒有他的消息是常態,過去甚至數年未曾通信,陸詔年安慰自己,只是一個生辰,過兩個月到她生辰,他們再一起補過也無妨。 工院學生是就業率的,他們的航空工程系還致力于改進昆明中央機械廠的生產方法。教師們為中央資源委員會承擔工業燃燒引擎、水力渦輪機和鍋爐的研究工作,學生跟著做。 陸詔年給家里寫信,借故暑假留在昆明。她好幾年沒回家了,大哥大嫂頗有微詞,可時局動蕩,他們不想這路上生出什么意外便沒強求,以至于他們小孩的周歲宴,她都沒參與。 大嫂回了封加急電報稱,老爺思女心切,陸詔年必須回去了。 司令部派出轉機,聽說是夫人專座,陸詔年不情不愿上了飛機。 * 兩江蜿蜒,城中風貌盡收眼底。陸詔年額抵窗戶,好似第一次乘飛機那般興奮——終是回家鄉了。生于此,長與此,她的重慶城。 長江漲水,一貫在珊瑚壩機場起降的飛機,改降落九龍坡機場。機場原有一條長一千米寬四十五米的跑道,去年又新建一條長九百米寬二十五米的跑道,供更多飛機起降。 機場在老城關外,陸家的轎車早早來候著,陸詔年下了飛機就被一個不熟悉的年輕伙計請上車。 年輕伙計頭上系了條毛巾,一身粗麻褂,背上汗溻了。 陸詔年落座后給他扇了扇風,道:“辛苦了。” 伙計受寵若驚,瞄了后視鏡一眼,怯怯道:“不敢當,小的分內事……” 伙計連口音都不是本埠的,陸詔年覺著家中當真變了許多。 往事翩躚,陸詔年沒仔細瞧窗外景色,就到了公館。 大門緊閉,陸詔年怕進去了,看見什么不該看的,步履有些躊躇。 伙計勤快地把車上的行李取下來,走在前頭,“大少奶奶惦記幺小姐,一大早就讓奶媽抱著小小姐從鄉下回來了。幺小姐快些進去吧,都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