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64節
“大學?那太好了,我豈不是能天天見到小姐!” 茶壺叫起來,陸詔年起身去倒茶。 “瞧我!差點忘了。”尹又綠從棉襖內差摸出一封信交給陸詔年,接著鵬起茶杯,“大少奶奶生了,是個兒子。” 陸詔年欣然道:“什么名字?” “乳名就叫團子,大名還沒取。大少奶奶似乎還想問小姐的意思呢。”尹又綠比畫嬰兒的樣貌,“一個珠圓玉潤的胖小子,長得可好看了,連老爺都說,比小姐小時候還好看。” “是嗎?”陸詔年一邊拆信。 尹又綠接著道:“陸家有后了,若夫人泉下有知,也該高興了!” 陸詔年怔了怔,垂眸道:“是啊,母親生前,就想抱孫子。” 沉默片刻,尹又綠試探道:“小姐,二少爺……” “哦,我和小哥哥,說來話長。”陸詔年看完了信,收到抽屜里,“下回再同你說吧,我一會兒還有課,就不留你吃午飯了。” “沒事的,你忙的你的!” * 入夜,從工學院回到宿舍,陸詔年想起又綠的樣子,略略覺得不一樣了。 自然不一樣了,又綠結了婚,離開重慶,有自己的生活了。 臺燈光照下,陸詔年用鋼筆給陸聞愷寫信,告訴他這些變化: “小哥哥,你說,我們的侄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 經陸詔年舉薦,尹又綠謀得了聯大宿舍管理員一職。這天,陸詔年收到了陸聞愷寄回的明信片。 一如既往,他字跡簡短:“煩請代我向大哥大嫂賀喜,名字的話,你看陸惜年可好?” 陸惜年,怎么有點像女孩兒家的名字? 來到理學院上算學課的大教室,陸詔年猛地回過神來。 惜年啊—— 是從他們的名字里取來的。 這是他們,不可能擁有的孩子的名字。 陸詔年大哭起來,無法抑制。旁邊的同學慌張地問,“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我大嫂孩子生了,很健康。我高興。” ***************************************************************************************** 第四十三章 陸詔年第一次在重要的算學課上走神了, 她兩三下收起課本和筆記,拎起書包離開了教室。 不能待在這里,可她能去哪兒? 陸詔年想到了又綠, 她唯一可依靠的人。 * 為了節省開支,尹又綠和石森搬進了聯大為宿舍管理員提供的房子,泥土與茅草搭的房子,陰暗而潮濕。 陸詔年來的時候,他們正在收拾房間。他們本來就打算請陸詔年吃頓飯, 但她在這個時間出現令人意外。 “我來討杯熱茶。”陸詔年笑。 尹又綠熱情地將陸詔年引到窗邊的椅子, 捧來一壺熱茶:“剛燒的。”但沒有像樣的點心,她難免有些拘謹。 “沒關系,我來看看。”看到夫婦倆這樣忙碌,陸詔年自覺來的不是時候, 坐了會兒便走了。 “陸小姐是不是察覺到什么了?”石森顧慮道。 尹又綠寬慰道:“小姐沒有那么多心思, 我看, 她似乎有點心事......” “什么事?” “總歸不是你我的事。”尹又綠想了想, 嘆息道,“可你我的事, 欺瞞著小姐,甚至有點利用她, 我心頭過意不去。” “哪能是利用?”石森壓低聲音,“我們是地下工作者, 集體面前, 不談個人!” “可是,?????小姐同我是有感情的。” “你別忘了, 當初你怎么向黨承諾的, 你起了誓。當然, 我知你們情誼深厚,陸小姐只是一個學生,我們又沒把她怎么樣,只不過由這便利,到學校里展開工作……” ?“小可小聲些!” 尹又綠打開了收音機,將聲音放大。 “最新消息,我軍在緬甸進展順利,如火如荼……” * “順利?日本人都打到仰光了;爪哇島的荷蘭軍向日本投降,印支英軍節節敗退,南洋諸國任日本□□……” “政府新聞講大話不是一日兩日了,反著聽就對了。” “誒,我聽說我們學校里有特務,專門抓地下黨的。” “同學里持□□意見的人不少,但要說情報分子——” 陸詔年走上樓,就見圍桌而聚的同學們瞧著她。 她疑心情緒還在留在面上,摸了摸眼角。 “陸詔年不像!” 同學們哄笑。 “像什么?”陸詔年奇怪。 “他們說中/統特務潛入學校,為了抓地下黨。” “可現在……”陸詔年想了想,回房間休息。 * “他們去印度,幫中國人把p-43運回中國,結果你猜怎么著?哈!飛行途中中國飛行員一死四傷,六架 p-43 墜毀。” “我們拼命把燃料、軍火和各種物資運到昆明,當然,還有香煙。那群小少爺在做什么?弄毀戰斗機,祈禱平安地待在地上。” “也別這么說,回美國的運輸上,有中國的錫、鎢礦石和豬鬃。” “豬鬃?” “美國海軍指定,他們需要用這個制作——刷漆!” 飛行員們笑起來,很快又沉寂。 “媽的。” “他媽的黃皮膚的人!” 五月,日軍閃擊緬北臘戍,攻下滇緬公路其中一段的畹町,繼而進入怒江之上的惠通橋。 壘允制造廠接到消息,不得不將來不及帶走的飛機器材全數焚毀。 日軍為了快速通過惠通橋,發起轟炸,并于沿途掃射,造成上千人死傷的惠通橋慘案,其中有大批制造廠職工及家屬。 邊境各處岌岌可危,盤旋于上空的飛行員分身乏術。上校調了正在云南作戰的一支先鋒隊率先飛怒江,中國飛行員緊隨其后。 陸聞愷駕駛老式戰斗機,同sb型轟炸機組成機隊。他們在厚密的云層和大雨里,冒險翻閱一萬兩千英尺的山峰,以往,再這樣的天氣條件下,他們會直接返航。 烏云遮蔽了視線,轟炸機必須俯沖向下,接近地面才能準確命中目標。一架又一架飛行沿弧形掠過小城,雨中的小城燃起熊熊烈火。 “發現不明飛行物。” “是日機!” 陸聞愷看見穿云而來的九七式戰斗機,可頃刻間,它們的身影又被云層遮住了。 * 空襲警報聲一瞬間就驚醒了陸詔年,隔壁房間的同學來敲門,見她正在收拾細軟,忙過來拉人。 “我的飛機模型……”陸詔年一手攥著包,一手還想去夠飛機模型。 同學拽著她走,“你沒聽到這是最后一道警報?轟炸機已經來了!” 自“飛虎隊”美國志愿航空隊在昆明上空大顯身手后,日機來襲的頻次減少,市民對日機不再那么恐懼。 突如其來的警報令人困惑而惶恐,不少人慢騰騰地收拾細軟,抬頭一看,炸彈如雨般落了下來。 隆隆聲震天,街上亂作一團。 陸詔年與同學緊緊牽著彼此的手,朝著馬路盡頭跑去。炸彈爆炸的沖擊波震蕩而來,仿佛無形的刀劍傷人,她們雙雙跌倒。 房舍轟然散架,磚塊碎瓦傾倒,將人掩埋。 陸詔年半截腿被埋在里面,同學艱難地爬起來,把石塊推開。 “走啊!”同學喊著。 “有個女人抱著孩子,被埋在里邊了!”陸詔年喉嚨嗆了灰,猛烈地咳嗽起來。 “你怎么救他們?救下你自己!” “我反正也跑不遠了……”陸詔年跛著腳,轉身去移動磚塊。 瞧見聯大幾個男同學,同學急忙招呼他們,他們把陸詔年背起來,一起往城外跑去。 原來的小山丘,已經變成了一座亂葬墳。 人們躲在墓碑后、樹影下,捧著書,甚至玩撲克牌,像是一場奇異的郊游。 陸詔年被同學們安置在人多的地方,她的腳踝以下的部位烏腫了,他們用手帕把腳踝捆了起來,可這無濟于事。 腿腳快的同學去找醫生了,不知道多久能回。陸詔年疼得沒法子了,想拿刻刀來放血。可是她了解一點醫學基礎,腳部軟組織損傷,形成血腫的話,甚至需要通過手術治療,放血可能造成其他血管破裂以及感染。 陸詔年渾身發冷汗,沒堅持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