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65節
*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 窗外天光還亮著,忽聽見一道聲音說:“終于醒了,謝天謝地……” 陸詔年轉頭,擠出一點笑:“順兒哥。” 周耕順說:“昨天你昏倒了,聯大的同學把你送來醫院。我今早上花街南路找你,他們告訴我你在這兒。” 陸詔年注意到周耕順握在手里的腕表,想來過去許久了,“你就一直守著我?” 周耕順微微蹙眉,“嗯......我其實不該在這個時候出來,廠里忙。可是,三個他......” 陸詔年心里咯噔,“三哥怎么了?” “報國了。” 陸詔年抿著唇,眼淚就從眼角落了下來。淚花簌簌,她抬手蒙住臉,扯到手背上的針頭,冒出了一點血。 “幺妹。”周耕順去握陸詔年的手。 陸詔年別著臉,不愿看他。他把腕表塞到她手心:“三哥的表。去年圣誕節,二哥送我們的,rolex,瑞士表,也不知道他怎么搞到的,不肯跟我們說。等二哥回來,你把這表給他吧......” 陸詔年轉頭,有些不可置信,“送出去的東西,哪有要回來的道理。就讓三哥戴著——” “燒得什么都不剩了!”周耕順再忍不住,咬緊牙,手握成拳,抵著額頭。 “人都不在了,要如何入殮啊......” 陸詔年閉上了眼睛。 他們三哥,才剛過了二十四歲生辰。一個廣東人,吃碗她做的云吞,就算是慶祝過了。 “既然你醒了,我就先走了,我還要......。” “順哥兒,煩請你們等等我。我一會兒就來。我得送送三哥。” 外面傳來一陣吵嚷聲,尹又綠推門而入,瞧見陌生男子,噤了聲。 “這位女士,醫院現在接受這么多傷患,你要找人......”跟在后邊的護士勸阻道。 陸詔年道:“沒事,這是我朋友。麻煩你了,護士小姐。” 周耕順同尹又綠頷首,離開了病房:“昏迷的病人醒了,去通知你們醫生罷。” “嚇死我了!”尹又綠幾步來到病床前,“小姐,你不知道......” “坐吧。”陸詔年聲音還有些喑啞。 尹又綠頓了頓,“怎么哭了?是不是,剛才那個人已經告訴你了?花街南路......” “什么?” “花街南路的房子塌了。”尹又綠急忙道,“不是全部!你那兒只是房頂掀翻了,塌了一堵墻。同學們正在想辦法,現在都擠在一樓睡。” “我的東西呢?” “有些清點出來了,有的恐怕......你重要的東西都應該帶在身上的吧?” “小哥哥給我做的飛機,掛在房間窗戶上的。” 尹又綠搖了搖頭:“小姐,那個......” “就是找到,應該也斷了。”陸詔年抬頭瞧窗外,天色空濛。 “又綠,你還記得杜恒吧,同小哥哥一起從學校里出來的。他走了。” “小姐。”尹又綠靠過去,握陸詔年的手。 陸詔年用大拇指撫摸勞力士腕表的表盤玻璃,自說自話似的道:“人們都說瑞士表好,精密,每個齒輪都嚴絲合縫,小哥哥送的不是手表,是時間的祝福。可是杜三哥......三哥甚至不舍得帶上飛機。” “我都這樣痛心,我怎么敢告訴小哥哥,他的兄弟,他的戰友,那么天才的人......” 陸詔年伏在尹又綠肩頭,啜泣著,“對不起,我只是,太久沒有人說知心話了......” * 醫院沒有檢查出昏迷原因,醫生判斷,可能是由于過度勞累。陸詔年腳上的血腫需要時間恢復,她覺得這算不什么,打完點滴便回了宿舍。 同學們知道這是陸家的房子,都很照顧她,大家一起擠一樓,睡大通鋪,卻把樓梯下那間管理員的床舍讓給了她。 陸詔年翻來覆去地找“lady l”的座駕,都沒有蹤影。同學抱歉地說,可能打掃的時候,同石頭碎塊一起挪走了。 “沒關系。”陸詔年更像安慰自己。 之后陸詔年參加了杜恒的葬禮,他們把只裝有死者遺物的棺槨埋在了飛行員墓園里。 陸詔年輕聲問,這里有多少這樣的空墳。他們說,大部分飛行員都是燒死,幸運的會留下一幅遺骸。 * 陸詔年回到學校,日子和?????平常一樣。 學生間最為激烈的,除了占座,便是預購參考書。 教授們學貫中西,通用讀本里不乏外文原版書,可幾乎沒有同學買得起,就算在黑市上找到了,也需要對應的參考書,因此學生們必須提前預約參考書。陸詔年搶到了陳教授的經濟學課作選秀,需要菲爾柴爾德、弗內斯和巴克合著的《經濟學概論》這本教材,為此向施芥生求助。 他們書信往來不頻繁,但一直沒有中斷。工程是門復合的學問,施芥生就像她的導師一般,引領她去研究那些理論與實際問題。 六月,陸詔年到郵局寄信,出乎意料地收到了陸聞愷的信。 「三妹親鑒: 兄于前日抵重慶,“飛虎隊”解散在即,委員長及夫人親自為諸位戰士頒發容易勛章,兄幸得嘉獎,一枚九星序章,送予三妹留作紀念。滇緬公路是戰士們的生命線,現盡握于敵手,兄不才,請纓執行空中運輸任務,司令部已批準,即日調中國航空公司。愿三妹康健。 兄惜朝」 陸詔年讀了好幾遍,忽然在信箋背面看到一行字: “兩地停云,念與時積。” 他說,他想她。 陸詔年抬頭,望見厚而白的云。 天空湛藍,一望無際。 第四十四章 陸聞愷在云上的日子, 陸詔年將修葺過的屋子打掃一遍又一遍。 尹又綠來探望她,瞧見了,要幫忙。 “我不是以前的我了。”陸詔年頓了頓, 又說,“我不小了。” 做完活兒,把涼茶捧給尹又綠,陸詔年冷不丁道:“可惜還是個怪胎。” 尹又綠怔然。 他們的小姐,仍喜歡小哥哥, 且比從前還要深, 還要懇切。 “二少爺會平安無事的。”尹又綠將陸詔年拉到身邊,不嫌天熱,握她的手。 “小哥哥來信說飛運輸,我就曉得這不是什么美差, 果然, 順哥兒告訴我, 物資到了印度的海港, 經過鐵路運到機場,上了運輸飛機, 跨越喜馬拉雅山脈。航線長,天氣差……”陸詔年輕輕搖頭, 不說了。 * “現在這幾架運輸機,道格拉斯dc-2、dc-3, c-47, c-53,還有改裝過的c-47, 它們都不適宜如此高負載的高空作業, 怎么穿過山形地區?還有那喜馬拉雅山隘, 霜霧彌漫!” 叢林間透出些許燈光,油布軍帳里幾人圍坐。陸聞愷站在門口同長官爭論,不小心放大聲音,引得里頭的美國人看過來。 徐復明琢磨著,無意識地將一支煙塞到嘴里,瞧見陸聞愷一臉慍色,忙遞了上去。 早在重慶,陸聞愷就與徐復明共事。他從主任做到后勤部總長,沒少靠陸家幫襯。他不愿得罪這位二少爺,賠笑道:“飛行員出了事,誰不悲痛?飛機硬件條件,那也要看財政……” “讓他進來吧。”賬內的長官說。 陸聞愷冷著臉走了進去,徐復明轉身,無聲嘆息。 “我們正好談到這個問題。”長官說。 “現有的飛機以運輸噸位為主,確是讓飛行員背負了較大的風險,我們計劃引進c-87 liberator express和c-109燃油專用運輸機,能直接飛越一萬五千到六千英尺,這樣就可以避開穿越危險的山隘。” 陸聞愷道:“c-109由b-24轟炸機改裝,已有一批送往印度戰區,超過一定海拔時,起降非常困難。” “目前事故率較高,亟需補充新的飛機,最適宜的只有這一批了。” 陸聞愷忽然笑了:“這好比醫生對我說‘目前治療手段有限’。” “現況如此。陸上尉,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充滿了憤怒,我們是為了結束這該死的戰爭才待在這里的,不是嗎?” “去做你應做的事吧,上尉。” “到了昆明的時候記得看望你的老朋友,耐爾。” 比起治療手段,戰時的醫藥條件更令人緊張。受了傷,生了病,基本只能臥床,用一點阿司匹林和磺胺藥物。即使大多飛行員受的傷是不可逆的,在高層看來,也屬于可接受的折損風險。 另一種疾病令高層頭痛——由于飛行員發泄欲望而導致的性-病。最嚴重的時候,航空隊里有七人同時住院。老上校認為得病無可避免,即使美方來電,嚴禁把女人送入中國,航空隊仍搭載女人到達昆明。 耐爾由于拖延不治療,患上瘧疾,正在昆明住院治療。 軍帳里的美國人開這個玩笑,多少有些諷刺。 陸聞愷說:“當然,我會向耐爾轉達各位長官的關切——不會只是口頭上的,對吧?” 陸聞愷的身份已不是秘密,美國人也覺得棘手。 一個長官把陸聞愷送出軍賬,示意士兵駕車送他去機場。車上放著一批“繳獲的”走私藥品,陸聞愷沉默地接受了這一條件。 周圍的人各有各的打算,有的人為斂財,有的人為謀生,有的人享樂以捱過毫無指望的日子。世人庸碌,蠅營狗茍,可都一樣身在這槍林彈雨下,他有何可怨。 * 天蒙蒙亮,陸聞愷帶著一箱藥品上了運輸機。同他一起的還有個新人飛行員,只訓練了幾個月。對方把此次運輸的物品清單夾在筆記本里,調侃道:“竟然還有彩盒的進口香皂,我從未見過,現下誰會需要這種東西?” 陸聞愷不答,吩咐對方查看儀表盤。 一切正常,載貨運輸機在轟鳴聲中飛入云層。 山脊起伏,不時有凝結的霜雪拍打在擋風玻璃上。新人飛行員抱怨天氣,和報告上的說的不同。 “算是好天氣了。”陸聞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