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61節
男人在這一瞬間翻身在上,碎發散落,他雙眸沒于陰影。 “年年。”指腹有些用力地抹過她嘴唇。 她不確定迎接她的將是什么,但她直覺,那是一種近乎毀滅的渴求。 陽光偏移,芭蕉葉的影投在他們身上。 “哥哥對不起你。” “從今往后,我要你對得起。” “那么,同我下黃泉罷。” 驟然一道驚雷,下起了雨。雨水拍打芭蕉葉,淹沒了他們的嗚咽。 作者有話說: 說話算數,本章的確,不短。 第四十一章 最后一刻, 他抽身,倒在了她旁邊。 在密林里淋了場大雨一般,他們身上汗津津的, 還有輕微的痙攣,使他們蜷縮起來。被褥凌亂,陸詔年快睡到冰涼的地板上去了。 陸聞愷把陸詔年翻過來,面對他。抹開她汗濕的發,他輕吻她額頭, 溫柔得?????與方才判若兩人。 陣雨過后, 天又晴了。陸詔年換上陸聞愷母親的棉袍,把地上的衣服抱去溪邊。陸聞愷走在后邊,手里絞著魚線。 像是失語了,又像是天生的默契, 他們沒有說話。 夜幕降臨, 他們升起篝火。溪水潺潺, 樹梢上的衣服飄蕩著。 陸詔年靠著陸聞愷肩膀, 想象他們真的生活在這里,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在蒙自度過了兩天后,陸詔年回到春城。 云南局勢緊張, 父親寄來親筆書信。 家中期望她能回去過年,陸詔年琢磨了很久, 回信稱, 學業緊張,來回耽誤時間, 今年暫且不回去了。 即使遠在昆明, 與同學們在一起, 陸詔年也害怕著,何況回去面對一大家子人,面對母親的靈位。 可再給陸詔年一次選擇的機會,她依然會做那個不孝女。 不僅僅是與小哥哥的結合,身體感到充盈與完整。一旦想到這是徹底違背家門的行徑,她隱隱有種超脫的感覺。 仿佛曾經那個被迫定下親事,總是被關在大宅里的小女孩,迎來了復仇時刻。 這些念頭一開始令人驚懾,出現得多了,她漸漸接受了。 也許她就有這么壞,這么骯臟。 不可否認她的童年充滿歡樂,但那歡樂里沒有一點被訓誡嗎?如果沒有訓誡,她應該是怎樣的,是否更大膽,更熱烈? 原本只是一個胚胎,一顆核,從宇宙塵埃化作原子力量,她變得具象,有形。 數學邏輯與物理公式堆滿了陸詔年的稿紙,老師與學長說,她比她看起來善于思辨,甚至深邃。 不似從前那般為夸獎而雀躍,陸詔年變得從容篤定。盡管,她感覺到這才剛剛開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尋找宇宙萬物的謎題與那個渺小卻唯一的自我,在這長路的盡頭,等待她的,會是真理。 * 陸詔年以優異的成績迎來大學第一個學期的結束,她給陳意映寫了封信,抬頭恭敬地寫“小陳老師”,以示對陳意映由衷的感謝。 沒多久,收到了陳意映的回信。陳意映玩笑道“一生中能遇到幾個影響你未來道路的人?”,又鄭重寫道“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盡情享受你的青春與苦難罷!”。 不怎的,陸詔年嚎啕大哭起來,以至于嚇到了前來找她的學長。 “抱歉,我看到門虛掩著就直接推門進來了......” 陸詔年拭去眼淚,破涕為笑:“找我什么事兒?” 學長驚疑不定道:“你沒事吧?” “讀朋友的信,一時感動罷了。”陸詔年催促道,“到底什么事?” 學長緩了緩,道:“那個......大部分同學都留在昆明過年,有幾個前輩想籌辦除夕晚會,讓我來叫你。” 陸詔年了然道:“且讓那幾個少爺小姐自己玩好了,叫我去,定是想看我笑話!” “不是的,這次主辦的是文學院的師生,助教們也去的。大家聽聞你會彈琴......”學長說著撓了撓頭,“不好意思,我一下說漏了嘴,如果你不愿意參加,我回絕他們就是了。” 中國人很難遺忘春節,陸詔年不想一個人捱過這年關,邃答應了。 畢竟她還要在聯大待上許久,無法避免與交際積極分子往來,不如趁此機會那幫富家子弟言和,于是陸詔年給承辦除夕晚會的臨時“委員會”送了一筆資費。 他們商量著,到底是海棠春、共和春、東月樓,還是護國路的日新西餐館。 陸詔年說工學院的門口貼著一首新春對聯:望穿秋水,不見貸金,滿腹窮愁度舊歲;用盡心機,難繳飯費,百般無賴過新年;橫批天官賜粥。 “什么意思?”楊家的辣妹子問。 一位抹油頭、戴進口腕表的青年回味過來,道:“她諷刺咱們太奢侈!” 在四川,學生每月餐費大約十二元,昆明則是十八到二十元,枉論他們所說的知名餐館,一頓飯就去了半月的餐費,根本不是一般學生消費得起的。 陸詔年道:“我的意思是,既然這是面向全校師生的一個活動,餐費的標準是不是該降低一些?” “照你這么說,我們全去吃路邊攤好了!” “我可以啊。”陸詔年頓了頓,笑說,“我想過了,請廚子更好,可除夕這日子,誰愿意接這活兒?” “那怎么辦?” “聘請會烹飪的同學擔任廚師,另外表演歌舞的同學,也給他們免餐費,你們意下如何?” 陸詔年循序漸進,連政治系的同學也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談判。他們輕易地同意了陸詔年的想法,按此展開了籌備工作。 * 除夕當天,擔任“后廚部”工作的同學們帶著準備好的食材,到舉辦活動的會館進行準備。 “演出部”的同學這些天在校舍里做了剪紙與彩帶,他們提著大包小包來,就聞到了廚房傳來的米糕香氣。 交餐費、打白手的同學來的最晚,屬男同學最多。其中不少人是為幾位名媛而來的,工學院的陸詔年尚不在此列。 可他們的目光很快就被陸詔年吸引了去。陸詔年今天穿了一身淡紫色的及膝旗袍,挺肩窄腰,頭發燙了蓬松小卷,特別在額邊堆厚;尤其一雙美目,染了淡淡的眼影,嘴唇涂成飽滿的m型,風情無二。 有男同學說:“堪比掛歷上的四十年代新女郎。” 還有男同學說:“時髦是頂時髦,可難免落了俗,像是有經驗的成熟女子。” 男孩們為“有經驗”一詞發笑。 學長不快道:“什么時候成熟以有無經驗作判斷了?” “啊,你還沒有過吧!”他們取笑起工學院木訥男。 “說實話,她有沒有不知道,不過你要是想,就該抓緊機會了......” “低俗!”學長拂袖離開。 陸詔年調試了鋼琴琴音,起身看到學長氣沖沖地往外走去,好奇地追了上去。 “他們都還沒有上吃的,這么快就走了?” 學長轉身,欲言又止。陸詔年眨巴著眼睛,絲毫不知這模樣有多可愛,學長面紅耳赤道:“陸詔年同學,你......” “我?” “你有男朋友?” 陸詔年愣了下,笑了:“原來你們方才在議論我啊,我有哥哥。” “哥哥是另一碼事,我問的是……”學長又不好意思講了。 “哦,那么,我沒有男朋友。”陸詔年笑容明媚,“可是我不打算交男朋友。” 學長松了口氣,卻也失落:“哦,這樣。” “我們進去吧,再玩會兒。” “我本來,只是出來透透氣……” 陸詔年雙手背在身后,偏頭道:“那什么,我會彈曲子作開場,希望學長也來聽。” 學長移開視線:“當,當然。” *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 絕徼移栽楨干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 人差不多到齊了,陸詔年與樂團彈奏起西南聯大的校歌,同學們接連唱起來,歌聲飄揚。 最后一個音落下,大廳里忽然安靜了。 這時,一位同學大聲唱道:“旗正飄飄馬正蕭蕭,好男兒報國在今朝!” 有幾個同學跟著唱:“國亡家破,禍在眉梢……” 陸詔年迎合他們彈走起來,眾人齊唱:“要生存須把頭顱拋,戴天仇怎不報,不殺敵人恨不消!” 他們這些知識青年,比誰都清楚,大后方腹地云南,正是當前抵擋日軍的最后一道關卡。滇緬公路一旦切斷,物資輸送困難,不僅前線,大后方的生活也會變得困難。物價攀升,黑市猖獗,社會將亂下去。 從北京到長沙,再到昆明,不知有多少同學不顧教授反對投筆從戎,眼看前線情勢危機,中國還出動了志愿軍進入緬甸,新鮮血液坐不住了。 接著唱起《知識青年從軍歌》,男孩緊握拳頭,高喊:“我要從軍去!” 同學們喝著粗制的酒,吃著難得的rou,彼此相擁,跳起舞來,踢踏聲震響。 期望這是一個紙醉金迷的爵士晚會的富家子弟也被感染了,將準備好的情詩塞回了褲兜,搭上同學的肩膀,舞蹈起來。 * 緬甸敏加拉洞機場,幽暗光線下,陸聞愷正聚精會神地用銼刀削手上的木頭。 “伙計,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