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60節
大家熟練地收拾起各自的東西,重要文件和僅有的一點細軟,還有同學抱起桌上的點心,快步離開宿舍。 人們摩肩接踵,同聯大新校舍跑出來的師生一起,穿過北門,向城外的山丘跑去。 大家習慣了跑警報,知道并不是每一次敵機都會真正來襲,因此到了躲避的地方,氣氛還有些閑適,談天、看書。 第三次警報聲響起,已經能聽見飛機轟隆隆的聲響了。還沒有跑到山丘上的人,只好隨便找一個坑壕跳進去。 霎時煙塵滾滾。 * 駐緬甸的部隊接到日機來襲的訊號,整裝出動。 據經驗,日機前一天來襲,第二天很可能再來。但這次他們多等了一天,二十號早上,監察臺報告說有十架日本轟炸機從越南邊境進人云南領空,巫家壩機場上豎起了警備旗。 墓地旁邊潮濕而陰暗的掩體里,上校、翻譯、電報員與中方指揮官聚在一起。 準確的報告不斷傳來,而后是巨大的飛機引擎轟鳴。 紅色信號彈從機場發射升空,十六架“戰斧”戰斗機即刻從跑道升空。他們爬升到一萬五千英尺的高空,沿著一列鐵路潛行。 高空十分寒冷,飛機的擋風玻璃都能結霜了。陸聞愷受命掩?????護,往西北方向前行。不到十分鐘,他們就發現了下空呈v字陣型的敵機。 “發現不明敵機……” “那是日本人?” “拜托!你看飛機上的太陽旗!” 無線電通訊里的美國飛行員悠游自得,頃刻間,就見敵機收窄隊形,向東方飛去。 好似優良的母雞下蛋,敵機輕松地投下炸彈。 打先鋒的隊伍打開了機槍的保險栓,準備瞄準敵人。他們的飛行速度達到每小時兩百五十英里以上,而需要命中的敵機正以一百八十英里的時速朝不同方向運動的轟炸機。 在這個寬闊的立體空間里,為了瞄準,他們使用表面含磷的曳光彈混在子彈鏈中。一道道曳光彈拖著暗紅色的光芒從飛行員眼前劃過—— * 陸詔年與同學們擠在山坡一顆遮陰的樹下,他們聚精會神地望著天空,好像看一出精彩的有聲電影。 爆炸聲不絕于耳,只見一架零式戰斗機掉落,接著又是一架零式。 日機匆忙調整隊形,倉皇逃離。 人群爆發歡呼,膽大地人沖出去,想親眼瞧一瞧傳聞中戰無不勝的零食戰斗機。 航空委員會的人抬起幾架日機,穿過城門,在街頭巡展。 “飛虎隊!” 美國志愿航空隊的名聲傳了開來,陸詔年從耐爾那里得到一枚象征隊伍的徽章——一只有著翅膀的老虎。他們請華特迪士尼公司設計的,刊在了國際報紙上。 * 民國三十一年一月,中國陸軍從邊境進入緬甸。上空炮火聲不見停緩,下旬偶然的一天,陸詔年收到一張明信片,登上了去往蒙自的火車。 日軍沒有放過蒙自這座恬靜的邊境小城,火車在鐵路中途停下,車上零星幾位商人勸姑娘不要去了,陸詔年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同一個拉板車的農民講好“票價”,顛簸著往蒙自去了。 空戰總在眨眼間,等陸詔年到了蒙自,只聞到空氣中淡淡的硝煙氣息。 道路兩邊的小販整理他們的貨物,重新鋪出來。人們遠沒有昆明的人那樣習慣戰爭,但一樣懂得生活必須要過下去的道理。 來到南湖東岸,陸詔年掀開了“南美咖啡館”的彩畫珠簾,這間咖啡館名氣不如“滇越鐵路酒吧間”,卻是聯大學生最愛去的,陸詔年從前輩們那里聽說過,老板是越南僑民,幫手是他的女兒。 陸詔年要了一杯越南咖啡,等待男人赴約。 才發生了空襲,陸詔年預料到會等一陣子,她有點餓了,就要了份一人定餐。 店家端上來的是一份春卷,搭配蒙自出產的紅米飯。他們說交通阻斷,做正餐的食材還沒到。陸詔年表示沒關系,她在昆明就吃過這種谷米,不像同學們那么無法接受。 天色漸晚,陸詔年不好意思一直待在咖啡店里,正要出去,店家叫住她:“再等等吧,會來的。” 店家把陸詔年引導靠里的圖書室,希望她能在這兒消磨時間。在書籍資料這么寶貴的時期,組建一個學校圖書館都要費大氣力,一間小店竟有一整柜子的藏書,類型豐富,陸詔年感到驚訝。 店家說:“大多是和聯大學生買的,還有些往返于邊境的走私客,他們知道我愛書。” 陸詔年翻看了幾冊《良友畫報》,這曾經是她最愛的雜志,后來,被軍事刊物替代了。 手指劃過書脊,她注意到一本英文的佛教書籍。 “梵語講剎那,一念九十剎那,一剎那九百念生……” 陸詔年逐字逐句地念出來,可實在有許多不懂的名詞術語,最終只好作罷。 * 外邊傳來店家招呼客人的聲音,陸詔年放下書走出去,看見了陸聞愷。 他換下了連體制服,襯衫外邊套了一件飛行員的棉夾克,似乎是為了赴約,不過仍顯露了他的倉促。 “久等了。”陸聞愷口渴,喝掉陸詔年續的第二杯咖啡,摸出皺巴巴的紙幣埋單。 “現在就走?” 沒想到他只是來見她一面,陸詔年就快感到失落。 陸聞愷點了點她額頭:“帶你回去。” “回去?”陸詔年雀躍道,“小哥哥小時候的家么?” 陸聞愷但笑不語。 他們經過蒼莽的田野,到了一間被芭蕉葉遮掩著的竹屋,小院里花卉艷麗又野蠻。 “小嬢養的花兒嗎?”陸詔年問。 “嗯,母親最愛侍弄花草。聯大剛遷到云南的時候,文學院在蒙自辦學,這房子借給了幾個老師住,他們把屋子打理得很好。”陸聞愷道。 “你來看過了?” “偶爾飛過來看一看。” 陸詔年聽了卻癟嘴:“那么怎么不飛去看我?” 陸聞愷笑:“城中鬧巷,會不會太招搖了?” 其實陸詔年知道,他們飛行員也只能在飛行沿途往底下望一眼。 打開門鎖走進去,立即聞到了雨季過后的潮濕味道。 “看來要做清潔了。” 來了昆明以后,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學會照顧自己了,她找到雞毛撣子和抹布,當真打掃起來,陸聞愷看她有模有樣,去樓上收拾床鋪。 陸詔年出去倒了幾趟污水,打了盆干凈的水回屋。她做了活兒,只穿一件單衣也散發著熱氣,忙不迭掬水洗臉。 竹屋里燃著兩支蠟燭,光線昏暗。地板光潔極了,映出黑黢黢的影子。 陸詔年掀開衣衫,用涼水揩抹脖頸與肩膀。她不經意回頭,瞧見陸聞愷站在不遠處看她。 “嚇我一跳!”陸詔年拍了拍心口,在陸聞愷的注視下,有些尷尬地拉攏了衣衫。 “本來想帶你此處走走,遲了。就歇息吧。”陸聞愷說著轉身。 陸詔年上前拉住他的手,“你去哪兒?我一個人害怕。” “去打點兒野兔子回來烤著吃。” “好哇!你讓我休息,好一個人吃獨食。” 陸聞愷想了想,道:“那么明早再去罷。” 陸詔年忽然又沒了聲。 陸聞愷邁步上樓,頭也不回地喚她:“快上來。” 一張竹席,兩床棉被。陸詔年躺進去,聞到略微的霉味。 “能睡吧?”陸聞愷關切道。 “嗯……小哥哥抱我的話。” 回應她的是一記爆栗,陸詔年捂住額頭,咕噥道:“一人蓋一床被子,多冷呀。” 四下靜了會兒,另一床被褥輕輕蓋在了陸詔年身上,陸聞愷帶著冷冽的氣息鉆進了被窩。 陸詔年咬住唇,不讓笑意泛濫。可身體下意識地朝陸聞愷擁去,她緊緊抱住了他的手臂。 “睡吧。”陸聞愷平躺著,不去觸碰陸詔年。 “講個故事嘛。”陸詔年把腿搭在陸聞愷身上。 “陸詔年。”男人壓低聲。 陸詔年訕訕地離開男人的懷抱,頓了會兒,背過身去:“兇我,你晚上會做噩夢!” 陸聞愷沒有回應。 整完,陸詔年翻來覆去,就差把防蚊的床帳掀倒在地。她熱,稀里糊涂地脫掉了棉褲,長褂側縫亦掀開來。陽光透過窗外的芭蕉葉照進,光斑灑在她身上,像要在她乳緣燙出一塊小疤。 陸聞愷將醒未醒地翻身,睜開眼睛,將光景一覽無遺。 他一時沒舍得挪開眼,感覺到陽光曬到身上,發燙發昏,他才轉過身去。 他們的衣服疊在地板上,放在最上面的腕表顯示現在早晨七點一刻。這時候的太陽,不該這么耀眼。 陸聞愷放下腕表,閉目養神。沒一會兒,感覺到身后窸窸窣窣的響動,陸詔年和著她松垮的長褂,像熊似的,整個人抵了上來。 燒傷疤痕遍布他的背,分明不會再有觸感,卻傳達給神經中樞酥酥癢癢的感覺。 “小哥哥……”她似乎還在酩甜的睡夢中,將他的背當做懷抱,想埋進來。 陸聞愷撓了下喉結,轉身面對陸詔年。 “你再睡一會兒,我出去……釣魚。”他不知道說什么,隨口胡謅。 “啊?”陸詔年迷蒙的睜開眼睛。 陸聞愷的視野只剩下那雙翕張的唇。 “陸詔年。” 她尚未知曉這是某種出籠的低鳴,含糊地“嗯”了一聲。輕輕噘起的雙唇,就這樣被含住了。 陸詔年本能地回應著,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感覺到有著槍繭的手四處游走,她赫然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