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36節(jié)
“起先我也以為,今早勇娃子送大少爺上工,那位趙小姐過來搭便車呢。” “趙小姐?” “趙小小呀,就是那個,那個……” “我知道,她似乎是銀行的辦事員。” “趙小姐搬進我們后面那院子了。”又綠道,“所以啊,原先喂野貓兒那家不敢再喂了,就沒有貓叫啦。” 陸詔年作恍然大悟狀,“哦”了一聲,緊接著道:“可是大早上的,你為什么看見?什么時候,你這么關心勇娃子了?” 又綠微微蹙眉,嗔道:“小姐又胡說!是他……” “是他一大早就和你吵,對不對?”陸詔年捂笑。 * 近中午,董太太帶著孩子來陸公館拜訪,施芥生也過來了。 陸詔年和他們一起用了飯,施芥生想請陸詔年去看電影,陸詔年道:“不好意思,我約了人。” 沒一會兒,陳意映就來了。 “她要帶我看,什么叫世界。”陸詔年笑說。 “這般有趣,施某可否與二位同行?” 施芥生是一個推崇西式的工程師,雖然某些地方與陳意映的觀念不符,可他反對封建制服與習俗糟粕的態(tài)度,很為人欣賞。 三人一道出發(fā),步行到碼頭坐船,過秀美的嘉陵江到對岸江北。 坐船出重慶城,南岸有沿江的龍門浩一帶,外國使館林立,而江北真就是荒野鄉(xiāng)村。 近年下江的工廠遷移來渝,江北沿岸也建起了工廠。 下了船,陳意映帶他們去看工廠。 “工廠,有什么不同的?”陸詔年問。 “你去過工廠?”陳意映道。 “沒有,可是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陳意映不似以往那般斬釘截鐵,柔聲道:“不,你不知道。” 工廠籠罩在塵霧之中,遠遠就能聽到機器轉動的巨大轟聲。 “那是軍工廠傳來的聲音,紗廠、糖廠等沒有這么大的動靜,但是工廠里面……” 不用陳意映解說,陸詔年已經看到了。 烏臟的路坑坑洼洼,瘦弱的孩子和女人跪在地上,懇求工廠管事給他們一份工作。 陸詔年想上前,陳意映攔住了,“陸家捐款捐物,都沒能解決這些人的生計,你今天幫他們得到一份工,又能怎樣?明天他們就會被趕出工廠。” “那就要眼看著他們……受苦嗎?” 陳意映平靜道:“受苦也是一種人生。可是這苦是怎么來的,你想過嗎?” “他們,”陸詔年有些茫然,“他們出身貧困,沒有遇上……” “遇上好人,還是遇到時機,好像你父親那樣,變成商會會長,光宗耀祖?” 陳意映道:“你知道其實四川每天有多少人餓死嗎?在鄉(xiāng)村,收成看天,有的地主家也僅夠溫飽,更不要說農民。他們不懂耕種,或者仗打來了,地沒有了,進城找活兒,沒有本錢做買賣,什么都不懂,找不到工作。你能說是他們的錯嗎?政府忙著收編軍閥,忙著打仗,看不見他們,可他們也是百姓啊。” “那么是因為……政府?” “是命運,命運讓我們生在這個動蕩而荒蠻的年代。”陳意映看向陸詔年。 陳意映堅毅的目光讓陸詔年內心撼動,以至手臂汗毛都豎起來了。陸詔年抱起雙臂,道:“可是能怎么做。” “我不知道……現在人們往大后方逃,連國土都岌岌可危。我還沒找到答案。” “連你也不知道,那我……” “陸詔年,除了往前線去,還有許多可以做的事情。首先你要看到這個國家是怎樣的,這個國家的人是怎樣在生存,你才能找到你可以做什么。” 施芥生終于出聲:“要保留一分天真心性,并非易事。陸小姐的懵懂未必就——” 陳意映反駁道:“她的懵懂是一種傲慢,一種殘忍。她看不見這些,就永遠不知道,她幫助別人的渴望,無非施舍。” “陳意映,你告訴我,我該怎么做?”陸詔年道。 “我不是你,你過著怎樣的生活,可以做到什么,我不全了解。你要自己找到答案。” 他們穿過廠區(qū),進了鄉(xiāng)村。 得知要去陳意映家,施芥生在鎮(zhèn)上rou鋪割了一塊豬rou。陳意映一再拒絕,施芥生仍堅持,不能空手到別人家里去。 陳家比陸詔年以為的更貧窮,就只是田埂上的一間破屋。 四川出產菜油,菜油比煤油便宜,盡管如此屋子里依然黑黢黢的,陳意映回家才點上菜油燈。旁邊一張窄小的木床上,被褥幾乎是布丁做成的。 陸詔年忽然有些同情陳意映,可觸及陳意映坦然的目光,又愧疚地不敢同情。 陳意映的母親從田里回來,得知陸詔年是陸家小姐,熱情地忙前忙后,一會兒燒開水,一會兒烤紅薯。 “那么遠走過來,餓了吧?” “媽,不用忙了。”陳意映道,“他們不會在這里吃飯的。” 陸詔年還沒出聲,陳意映又道:“陸哥哥資助我念書,后來又寄了一筆錢給我媽治病。我媽不會說,心里感激你們。” 看見母親躊躇無措的模樣,陳意映忽然笑了,“陸詔年,我感謝陸哥哥,但不會感謝你,你知道吧?” “我也沒讓你要對我……”陸詔年鼓了鼓腮。 “我的世界,我?guī)憧戳恕D銈冏甙桑粫禾焐砹耍疫€得給你們燒油燈。” “我知道了。” 陸詔年同施芥生一道離開,頗有些相顧無言。 “還看電影嗎?” “我現在需要想想……” “那下個禮拜天,我再來找你。” 陸詔年默默無言,施芥生想了想,道:“每個人都有各人的局限,我們能做的就是喚醒國民,富的也好窮的也好……都是關乎民族存亡的小齒輪。” * 禮拜天,陸詔年在呼喊聲中醒來。 “小姐,小姐,鬼子來了!” 轟鳴聲引得人們抬頭看去,許多城里人也沒見過飛機,稚童指著天空問,是什么在飛。 人們看見飛機突破云層,如蝴蝶般嬉戲。 有人張望,有人奔跑,街市里仍在討價還價。 流彈無痕,碰碰火花砸落青瓦房,附近的人這才驚慌地躲開。 “小姐,你快看!”又綠半身探出窗外,指著空中盤旋的戰(zhàn)斗機,“是我們的空軍!” 陸詔年還沒扣完旗袍盤口,領口敞開大片。她急急忙忙地跑到窗邊,只見不同兩架飛機纏斗,飛得愈來愈遠,快要看不見了。 陸詔年希望那是小哥哥,又不希望是。 陸詔年攥緊了心口,無法呼吸般:“又綠,又綠……” 又綠幫陸詔年順氣,轉而雙手合十,念叨著“在天有靈,菩薩保佑”。 天空漸漸靜了,忽有轟隆一聲傳來。隔得很遠,可聲響還是教陸詔年震撼。 陸詔年轉身跑出房間,越過闌干看見夫人與姨太太已經到偏廳了,她大喊了一聲“母親”。 “我派人去找老爺,打聽看看這是怎么回事……” 馮清如提著旗袍側邊,努力地快步走來:“我給老大打電話,小嬢不要急,小年你也是,不要大呼小叫。” 馮清如撥了好幾次,才撥通電話,陸聞澤安撫她,叮囑她照顧好一家人。可這人屋子里的女人更著急了。 “怕什么?都給我收住了!敢上陣殺敵,那是英雄!”夫人一句話讓眾人定住心神。 又綠去街上看了一遭,回來稟:“街上亂得很,但好像沒什么大事,都說墜毀的飛機是鬼子的!” 姨太太來回踱步,撞上夫人,垂首不敢表露不安。 夫人淡淡道:“走吧,去羅漢寺。” 陸詔年驚詫抬頭。 夫人道:“這陣子我都沒去,該親自去,給佛祖上柱香。” 羅漢寺就在城中心,自古以來香火旺盛。夫人是寺中虔誠的香客,沒能出門這段時間,也讓家中女眷到寺里供香。 北宋年間,羅漢寺依洞而建,今作古佛巖,存有臥佛涅像等宋代摩巖石刻佛像四百余尊,美輪美奐。寺內藏經豐富,造像奇巧,善男信女常來求吉兇禍福。 她們坐轎子來到羅漢寺,進殿供香。 姨太太想為陸聞愷卜吉兇,熟悉的師傅慈眉善目地攔了下來。 陸詔年見狀,跪在佛前,虔誠地磕了三個頭。 * “今晨日軍進犯,我空軍英勇迎戰(zhàn),擊毀日機,打了場勝仗……” 本埠晚報刊登了這則喜訊,陸公館的人總算松了口氣。 陸詔年捧著報紙,閉上眼睛。 “這下小姐可以睡個好覺了。”又綠寬慰道。 屋子里燈熄滅了。 隱約聽到窗外窸窸窣窣的聲音,陸詔年沒有在意,直到什么落地的聲音響起,她猛地睜開眼睛。 陸詔年伸手欲打開臺燈,一道身影閃來。 “是我。”男人低聲道。 陸詔?????年張了張嘴巴,不可思議道:“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