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37節
陸聞愷以食指抵住陸詔年嘴唇,道:“嗯。” 陸詔年攥住陸聞愷的衣服紐扣,放才有實感:“你怎么來了?上午……” “你看見了?我擊落日機,迫降停在珊瑚壩,那是個水上機場……” “我知道,長江汛期,機場就會消失。” “嗯,只供民航起降用,我忙活好半天才加上油,等會就回基地。” “等會兒是多久?” 他們依偎著,讓人心緒不定。陸聞愷打開了臺燈,起身看著陸詔年。 “我就是來看看你。……今天街上那么亂。” 昏黃燈光映亮陸聞愷臉龐一側,陸詔年忽然生出無法言喻的感覺。 如若老天只讓他當她哥哥,那么她就順從,只要他平安。 第二十六章 較之世家, 陸家并不是怎樣的大家族。陸霄逸家是佃戶、貧農,他過早地脫離家庭,富貴后, 他幫助家族里的兄弟姊妹,卻也與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 對于陸詔年來說,姨母一家就是她最親近,也幾乎唯一親近的親戚。 姨母與麥修結婚沒多久,有了身孕。母親帶陸詔年到南岸去探望姨母, 陸詔年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懷孕的女人。 她臃腫, 疲憊,眼里有幾分機警,但當她撫摸隆起的肚皮,她變得柔和。好似她已然是一位母親。 陸詔年對懷孕的變化感到好奇。姨母說:“你現在還小, 過幾年定了親, 也會像我這樣。” 陸詔年眨了眨眼睛, 說:“你和姨父不是定親的呀, 你們是……自由戀愛。” 姨母逗趣兒:“自由戀愛也好啊,那你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呀?” 陸詔年說:“小年喜歡哥哥。” “那可不叫喜歡。”姨母掩笑。 兩位女人覺得陸詔年過分懵懂了, 和她同齡的孩子早就知道結婚生子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過這也好。” “過去老人說,女子無才是德, 小年心性單純,以后婆家也會喜歡的。” “婆家喜歡的, 是媳婦背后的娘家。”姨母笑。 “不同往日了, 我的女兒,該輪到我們挑婆家了。” 母親和姨母談論著這些, 陸詔年有點悶。 喜歡小哥哥不叫喜歡?那什么才叫喜歡...... 陸詔年想不明白。 * 姨母的孩子出世了, 陸詔年的大嫂還未有身孕。 夫人略略覺得這是由于陸家發家不甚光彩的緣故, 為了延續香火,夫人往寺廟供了佛像。 這件事花了許多力氣,佛像送進寺廟時,轟動一整條街。 一個赤腳和尚路過,嘆了又嘆。 夫人心里惦記,后來找人把那赤腳和尚找來,問他為何嘆氣。 和尚不語,問夫人要了碗粥,喝了,要了件衣裳,穿著走了。 夫人明白過來,開粥布善。 陸老爺過去反教案,就是反對無端施舍窮人的行為。他認為這么做會引來一群懶漢,炮制更多的懶漢。 陸老爺反對夫人的做法,兩人起了爭執。 馮清如出了個主意,讓陸公館取一筆錢資助孩子上學。 俗話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助人讀書,那可是功德一件。 陸老爺和夫人打算以商行的名義建一所學校,經過許多人的撮合,他們最后決定給幾間學校捐款, 讓學校選擇受資助的孩子。 新春過后,孩子們回到學校。 陸詔年沒有看見陳意映來上課,同學們說,陳意映爹死了,家里供不起她讀書了。 那天放學,陸聞愷來接她,她說起這件事,頗為苦惱地問:“小哥哥,你說是讀書好,還是嫁人好?” 陸聞愷沒有回答。陸詔年想,她的小哥哥竟也有答不出的問題。 禮拜六放假,陸聞愷在碼頭附近碰到陳意映。她在茶鋪里給人擦鞋。 又過了一個禮拜,陸聞愷上碼頭去買陸詔年愛吃的麻花,見到陳意映還在茶鋪里給人擦鞋。 這些茶客多是腳夫、挑水工,他們受了苦,便把不滿發泄到更無力反抗的人身上。 陳意映被客人一腳踹到了街上。天冷,陳意映衣服單薄,身體硌在石板路上,仿佛撞在冰塊上。 陳意映哆嗦著爬起來,就看到不遠處的陸聞愷。 他靜默望著她,似乎不打算施以援手。 陳意映撿起地上的鞋刷子與鞋油膏,轉身看到陸聞愷站在了她身邊。 陳意映繞過他,往坡下走去。 陸聞愷兩步跟上了,突兀地說:“我有辦法讓你上學。” 陳意映頓了頓,“為什么?” “你是小年在學校的朋友。” “我們不是朋友。”陳意映抬眼,“你有什么居心?” 陸聞愷靜靜看了陳意映片刻,笑了,“你有什么可圖的?” 學期過去一半,陳意映回到了學校。陸詔年和陸聞愷驚訝地說起,陸聞愷只是聽著。 他答應了陳意映,保守秘密。 在學校,陸詔年和陳意映有時仍然爭吵,不過她隱隱感覺到,陳意映對她比原來好了。 比方說,講題的語氣慢些了,會把筆記本借給她,還有她的鋼筆墨水,陳意映以前不屑于用,如今也會問她借了。 陸詔年和又綠說起學校的見聞,又綠謹慎地指出,陳意映許是對她有所圖。 “圖什么?她想找機會讓我把鋼筆送她嗎?” 陸詔年天真的言語讓又綠發笑:“許是吧。” 陸詔年想不出來,當面問陳意映,到底怎么了。 陳意映沒有理會她。 后來陸詔年聽到別人說,陳意映少女懷春,抄情詩,不知道要給誰。 陸詔年又忍不住好奇:“喜歡是什么感覺?”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呃,”陸詔年思索了一下這是什么意思,“見了怎能不喜歡——這不是廢話嘛!我是問,怎么喜歡的?” “喜歡一個人又不是戲文,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 陸詔年早上醒來,還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夢,看到窗戶敞開著,陸詔年伸手朝枕頭底下探,果真摸到一枚徽章—— 昨夜不是夢。 空戰過后,小哥哥來找過她。 他們沒說幾句話他就要走,她舍不得。 他忽然將別在口袋上方的徽章摘了下來,放到她手心。 雄鷹雙翅,嘉禾梅花,是他們空軍的象征。 陸詔年握著這枚徽章起床,往天空望去。 重慶籠罩在濃霧里。 開春后,陸公館陸續來了些客人,多是實業家與技術人員。 陸詔年聽到客人談話,才知道這些年大哥一直在幫助下江的實業工廠撤離遷移。 去年武漢淪陷,漢口、宜昌機場也成了日本海軍航空隊的前進基。人們竭盡所能運出設備,許多拖家帶口的工人在船行中遭遇轟炸而罹難,還有的永遠留在了武漢。 來到重慶,重建工作也非易事。工廠缺原料,缺設備,陸聞愷忙著調動資源,從英美進口器械。 陸家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挽救家國,陸詔年想起陳意映的話,難免有些愁緒。 這日中午,陸聞澤在家中設宴,招待施芥生等一眾有才學的朋友。 他們與陸詔年相處片刻,立即就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子。施芥生玩笑道:“看來要邀請幺小姐和我們一起去北碚了。” 原來陸聞澤設宴,是為設立于北碚的研究院籠絡人才。 陸詔年道:“北碚在哪?”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你可知道?這巴山啊,據說就是北碚的縉云山。” 縉云山在嘉陵江溫塘峽畔,古名巴山,與四川的青城山、峨眉山是蜀中三大古剎名山,山間云霧繚繞,如夢似幻。 陸詔年曾與母親去縉云寺參拜,記憶中那是個坐船才能抵達的偏遠之地。 “縉云山?那好遠啊。”陸詔年道。 “也不算太遠,出了浮圖關,過沙磁區就到了。”施芥生道。 “你可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