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guān) 第7節(jié)
屋里不知道燒了暖爐還是什么,暖和得有些悶。除了一張古董屏風,家具裝潢都很洋派,比陸詔年在雜志上看到的還要摩登。 用人說太太出去跳舞了。陸聞澤沒表態(tài),問陸詔年,“累嗎?” 陸詔年輕輕搖頭。 “那去吃飯吧,聞愷應該等很久了。” 不知怎的,蛋黃色的燈光里,這句話教人心口微微顫動。 陸詔年回房間換了衣裳。找到胭脂,往嘴唇抹了抹,又覺得不夠似的,給臉頰也染了一點。 她第一次出城,逃逸出來,盡管由大哥領(lǐng)著,可也做了從前懦怯而不敢做的事情。 當然是來見他的,不怕他知道。 * 路上車水馬龍,霓虹璀璨,依稀還有一點古城的影子。 楊柳枯枝,琵琶聲遙遙傳來,窗上掠過歌女的影子。葭月的秦淮河畔,倒別一番景致。 堂倌領(lǐng)人進包廂,推門。窗邊的人聞聲看過來,陸詔年沒看清,陸聞澤就擋住了她的視線。 “大哥。”那人笑了一聲,有一些無奈和郁氣,一并從喉嚨里漫出來。 陸詔年一步跨進廂房,對對直直地看著他。 還是那張清俊的臉,只是輪廓更硬朗,皮膚經(jīng)烈日曬過而變深。他淺淡地笑了下,因為穿飛行員夾克,尤顯得玩世不恭。 是她沒見過的樣子,讓人一下就意識到分別了這樣久的時間。 “三妹也來了啊。”他不仔細瞧她,轉(zhuǎn)頭吩咐堂倌上菜。 門掩上,陸聞澤招呼他們都坐。 “怎么一個人就喝上了?” 陸聞愷把杯盞立起來,兀自斟酒。抬眸,見陸詔年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他彎了彎唇角,“大哥教人好等,我不溫一壺酒等著,怕是要被底下的吳儂軟語唱睡著了。” 陸聞澤大笑,“還是這么不解風情。” 陸聞愷撿了個杯子為大哥倒酒,揶揄道:“我倒是想附庸風雅,可惜,也沒佳人作陪。” 大哥同他碰杯,一飲而盡。 “小年,你好久未見二哥,不說些什么?你敬二哥一杯罷。” 陸詔年默了默,端起酒杯。 “你喝什么酒。”陸聞愷說著頓了頓,唇邊不知是笑意還是什么,總讓人覺得有點冷。 “哦,你也不小了。都嫁人了。” 氣氛有些沉寂,陸聞澤正要解釋,陸詔年卻笑著應聲,“是呀。這杯酒,我還沒敬哥哥呢。” 于二人對視的鋒芒中緩緩垂眸,流露出一點苦。不是為婚事,卻也是為婚事。 那份近于女人的哀愁讓陸聞澤感到意外。可想來,天底下沒有女子經(jīng)得住這等事。 數(shù)月以前,父親給陸聞愷寄回了信。父親沒有提及,原因有許多。陸詔年此時不愿談論,許是出于一貫的驕矜。她總是同這個小哥哥比較,總是要強。 陸聞澤不好拂卻她的面子,沒作聲。 陸詔年還抬著手,陸聞愷緩緩為她倒酒。虎口大小的杯盞,只倒了半杯。 陸詔年一口喝了,只聽陸聞愷輕聲道:“百年好合——做哥哥的本應當面道賀。這杯酒敬你,再一杯敬你們。” 陸聞愷連喝了兩杯,些微酒從唇邊溢出,他以指節(jié)拭去,忽又笑了下。 門外堂倌打了聲招呼,接連將鹽水鴨、鳳尾蝦、金陵丸子傳上桌。陸聞澤道:“快都坐下吧。” 第七章 坐下了,心口還堵得厲害似的,她慢騰騰拾起筷子。而左右二位哥哥都夾起了丸子,放到她碗里。 玉藍色的碗盛著兩顆醬色丸子。她笑了,哥哥們也笑。 “你看,我們這心有靈犀,”陸聞澤笑著搖頭,“怕是小年‘慣’出來的。” “什么呀。”陸詔年咕噥。卻是有了一點胃口,嘗一嘗這金陵菜。 入口軟糯酥香,咬一口,鮮而濃稠的湯汁蔓延口腔,裹覆味蕾。丸子里和了鮮蝦仁,調(diào)和以淺淡的姜味,回甘而不膩。 陸詔年欣喜道:“果然不錯!” 不經(jīng)意又撞上陸聞愷的視線,她的笑斂去一點。他一點也未察覺似的,自然地看向陸聞澤,道:“幾回來南京,大哥都請我來這家館子,可謂‘情有獨鐘’。” 陸聞澤道:“你忘了,第一回 是亦夢帶來我們的。” “哦,亦夢小姐可好?” “我來還沒見著人,說是去跳舞了。” “亦夢小姐社交廣泛,大哥把她仍在城里幽居,是有點委屈人了。”陸聞愷說這話時噙著輕倦的笑,像極了混慣風月場的公子哥兒。 陸聞澤有點無奈,“就揶揄你大哥吧。” 陸詔年聽得不很舒服,出聲道:“章亦夢幾時成大哥女朋友了,雜志報刊不曾報道。怎么連……你,也很熟稔似的。” 陸聞愷呷了口酒,慢條斯理說:“你以為大哥是什么人,小報哪敢胡亂報道。” 陸詔年猶疑,“是么?大哥的影響力這樣深遠?” 陸聞澤道:“你且聽他胡謅。” 陸詔年努嘴,露出原先的嬌小姐作態(tài),“交女朋友、納外室,大哥要同我說道個清楚明白,否則!我立馬給家里寫信。” “你要告狀?”陸聞愷稍稍偏頭,以手托下頜。 “我……是又怎么了!” 陸聞愷笑,“怎么嫁了人,還是小孩兒脾氣。” 陸詔年心口一蟄,胡亂道:“要你管了?” 陸聞愷收緊酒杯,復松開,“自然,作他□□,我這哥哥也管不到那么多了。” 陸詔年低頭,吃菜。 陸聞澤瞧她一眼,倒不曉得她在逞什么能。雖說陸聞愷是父親的養(yǎng)子,但對待他們?nèi)藦牟环钟H疏。從前陸詔年近親陸聞愷,比他這個大哥多得多,他們年紀相近更如親兄妹,到不知這一年光景,怎么就生分了。 “小年,你莫不是在同聞愷賭氣?” “我作什么同他賭氣!” “那就是同我。”陸聞澤道,“聞愷進了航校,沒告訴你,可我卻曉得。” 一大盤松鼠魚擺在面前,陸詔年挑帶rou酥皮吃,覺得齁。 她抿了抿唇,低聲道:“才不是。分明你自己有目的,講到這個話,偏要借我作由頭。” 陸聞澤哂笑,“又還真是鬼機靈。” 看向陸聞愷,后者無需他多言,道:“我知大哥此番前來之用意。你我兄弟二人心有靈犀,想必大哥也明白我的決心。” “我曉得,我當然曉得。”陸聞澤笑了幾聲,“今夜也晚了,不說這些。來,再多吃些菜,回去睡個好覺,過兩天考慮好了,再談罷。” “大哥——” 陸聞澤點點頭,眼神示意,陸聞愷便無話了。 陸詔年貪食,因著長期養(yǎng)成的規(guī)矩,也有個限度。三個人吃得差不多了,一桌子菜還剩好些,陸聞澤記得妻子的耳提面命,叫堂倌來打包。玩笑說:“拿回去給亦夢當宵夜。” “女明星會吃油膩膩的剩菜?”陸詔年不信。 陸聞愷道:“女明星更要推崇‘新生活運動’。” 新生活運動,即兩年前蔣發(fā)起的改造國民日常之運動,以孔孟四維八德為道德標準,要求國民養(yǎng)成清潔、簡樸的生活習慣,以革除舊社會陋習,提高國民素質(zhì),甚至使國民生活軍事化。 新青年無不推崇,可國府那些個高級官員,就陸詔年片面而淺薄的了解,其真實作風實在不敢恭維。 陸詔年抬眸睇了陸聞愷一眼,“官腔倒學了一套了。” 夜風輕柔,吹起她松散的發(fā)絲,食肆門前燈籠的紅映照她面旁,烏黑的眸眼好似浸透了秦淮河,脈脈含情。 陸聞愷垂下眼睫,從荷包里摸出銀制煙盒,取出一支香煙,劃亮火柴引燃煙。 陸詔年看著那猩紅的火星暗下去,一縷薄煙從他唇邊飄溢出來,升入墨藍的夜空很快看不見。 他撣了撣煙灰。她想說什么,大哥正拎著打包餐盒跨出門檻,“走吧,上車。” 他們鉆進后座。陸聞愷歷來沒少爺脾氣,徑自到前面和司機同座。 轎車往回開,街燈黯淡,陸聞愷把手肘搭在車窗沿,煙不時飄散到后面。陸詔年咳嗽幾聲,后來他便在煙盒上掐滅煙。 “什么時候?qū)W會這些習氣了?”不知陸詔年同誰說。 陸聞愷回頭,似乎是為看清她的表情,他下巴越過低矮座椅。 “什么習氣?” 一時離得近,陸詔年肩膀僵直了,不愿顯露,只暗暗攏起手指,“……江湖,江湖習氣?” “有人有火的地方就是江湖,你不在江湖?” 一霎一霎的街燈?????霓虹映入車窗,他的笑明明滅滅,很不真切。 陸聞澤道:“袍哥人家的兒女,走哪里都是江湖。你哥哥抽支煙而已。” “是我小題大做啦。”陸詔年小聲道。 到花園洋樓,司機拉開車門,陸詔年先跳了下去。她一個沒注意,因奔走而疲乏的膝蓋打閃,就要跌跪在臺階上。 身后人猛一把撈起她。她沒入帶著江南陰濕與煙草的氣味里,抬頭,好似從他眼里看到慌張不已的自己。 其實根本未看清,他松開她,“還好吧?” 大哥也上前詢問,“有沒有事?” 陸詔年搖頭,“就是太累了。……我沒走過這么遠的地方。” “嬌氣。”陸聞愷撇下她,走進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