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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圖關 第6節

    陸詔年應和著,點點頭。

    馮清如今日興致頗高,說著竟要給陸詔年看究竟是怎樣跳的。她拉起陸詔年的手,像穿了高跟鞋一樣,踮起趿羽毛拖鞋的小腳,沿光潔的花磚地板劃步。

    陸詔年咯咯笑起來,往后退著走,不小心踢到沒完全合攏的行李箱。

    “哦!”她偏頭,看見皮箱夾縫露出一點襯衫袖口。

    “沒事吧?”馮清如關切道。

    陸詔年搖搖頭,正好撿了由頭,開口道:“大哥是又要去南京嗎?”

    “不是,是……”馮清如忽然明白過來,笑問,“你曉得,你大哥要去接二少。”

    陸詔年面上一熱,怔怔地說:“才不是……”

    “說吧,找我什么事。”

    “我……”

    陸詔年忽然別扭起來?????,絞手指頭。

    馮清如微啟唇,反而愣怔了似的。

    “你想和大哥一起去,對嗎?”

    陸詔年抬眸瞧大嫂,輕輕點頭。

    馮清如笑了,“罷了,罷了,我給你大哥打電話。”

    “可是,父親那里……”

    “你在家里悶得夠久了,大哥帶你出去見下世面,也不是什么不應當的事情。”馮清如從柜子上拿起細帶的腕表看了看,“我現在就得打電話了。你們要趕飛機,快去收拾行李吧!”

    “趕飛機?”

    “是呀,高不高興?”

    “真的?啊,我要趕飛機了!”

    陸詔年歡呼雀躍,跑上樓。

    馮清如去客廳打了電話,叫來用人卻紅,重新收拾行李。

    卻紅不高興地說,“少爺原答應了大少奶奶,這下,怎么又成了幺小姐去了……。”

    馮清如睇了用人一眼,“是我沒想周到,小年比我在二少面前說得上話些。”

    卻紅道:“那個嬌小姐,出遠門又沒有在身邊服侍,不知道多麻煩大少爺。”

    “老爺花一千銀元買機票,倒也不是讓我們去旅游的。”

    馮清如往窗外看,又道:“往后日子還長著呢。”

    *

    皮箱貼上了ac中國航空公司的標簽。這是中國第一個航空公司,盡管由美資控股,且在幾年前被泛美航空收購。開通的滬蓉線經沿長江一帶,重慶和南京是其中站點。

    客機使用美產dc-2,僅十四座。陸詔年和大哥坐在一起,身姿維持禮儀,目光免不了好奇張望。除了他們,這趟班機就沒別的中國人了,連機長和空服員都是美國人。

    飛機起飛的時候,陸詔年握住了大哥的手,緊緊閉上眼睛。

    “小年……小年,你看!”

    轟響聲中,陸詔年掀開眼縫。全金屬機身鑲嵌方正的小窗,將遙遠的地面變成一幅圖景。渝中半島在縹緲的云霧間。

    “那兒,我們的家。”陸聞澤指向江岸一處。

    陸詔年額抵窗戶,睜大了眼睛。

    “哇,飛起來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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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清晨,西湖沉浸在朦朧的夢鄉里。離杭州城有些距離的筧橋鄉鎮上,大門威嚴緊閉的中央航校傳來了哨子聲。

    校舍走廊上,有人才剛剛起來,端臉盆與搪瓷杯子去開水房。片刻,他們說笑著來到樓底食堂。水汽從一摞摞小籠里溢出來,溫暖了白墻上的肅穆標語。

    軍靴踏過些微濕潤的cao場沙土,幾個學員正在罰跑cao場。跑完今晨最后一圈,他們來不及穿外套,裹著汗津津的背心就往食堂鉆。

    往臺面一瞧,rou餡兒包子早沒有了,茶葉蛋也沒有了,只剩稀湯的米粥和一籮筐白面饅頭。但總比沒有吃的好。幾個學員取瓦碗舀粥,拿三兩個饅頭,到旁邊四方桌和條凳坐下。

    梳油頭,戴洋貨腕表的青年們瞧了眼他們,吹著口哨離開了。譏誚,卻是不敢多說一句。

    “他娘的,”桌上的人一口咬去大半個饅頭,囫圇呼出東北腔,“這幫孫子,動力原理一竅不通,考試竟能得‘甲’等,我打抱不平,倒成了違反軍紀的,搞得我們罰跑兩個禮拜!”

    “我們確實動了手。”陸聞愷道,“把趙元駒送進了醫院。”

    “姓趙的就是再進去兩回也不夠我解氣。仗著軍政處當官兒的老爹,在學校里惹是生非,招蜂引蝶,真不知道這種人來航校作甚!”

    另一位皖北口音的學員道:“學校里講美國話,一切都美國顧問的,但說到底,這是中國人的地方,講中國人的人情世故。軍政處是黃埔系、江浙系的天下,航校能例外嗎?”

    “你如此‘資深’,怎么和我們一道受罰了?”

    “當時我那是……”

    陸聞愷笑了一聲,“喝你們的稀飯罷。沒被開除已‘萬事大吉’了。”

    “說起來,六期有個學員已經過了高級考試,體檢一項沒合格而已,說吊銷準飛執照就吊銷了,美國人這標準忒嚴苛了!”

    “美國人的規矩算什么。不是世家子,在航校混不開的。你看老高,你們‘東北系’,被一幫老爺排擠,上回競演表現極佳,也才受到提拔,訓練驅逐班。”

    陸聞愷搖頭,喝掉碗里稀粥,拿饅頭把碗沿上的米粒都蘸干凈了,把最后一口饅頭三到嘴里,收拾碗筷,起身離席。

    “哎,你這才坐下——”

    陸聞愷道:“別忘了這個禮拜有假期,你們不表現積極一點,哪兒有機會出去請女學生看電影兒。”

    “哦!原來你惦記著女學生。”

    “我要是惜朝兄,那也惦記……”

    “我手頭緊,自己不夠吃一頓板栗燒雞,還請別人飲飲食食?”說話的人從碗里抬起頭來,廣東口音重。不過不需要聽,他們也知道他說的什么。

    他們四人不同籍貫、期班,同一個宿舍。他們的宿舍在離澡堂最遠,最狹窄的一間,一到梅雨季,整個屋子就浸在發霉氣味里,其中還混雜著汗臭味兒。

    軍事學校管理統一,都自己洗襪子,但也有世家子雇人做這些。世家子有鞋油,發亮的袖口,更別說進口的腕表——按飛行制式,時間分秒不差。

    他們一無所有,惟一腔熱血。但在日復一日艱苦訓練中,以身報國的激憤變得不值一提。和別的學員一樣,他們盼著每回放短假,上城里逛一逛。只有在女學生眼里,他們是頂時髦的空軍飛行員。

    陸聞愷在四人里資歷最淺。進航校一年多,學了一大堆機械原理、空氣動力等科學科目,對于飛機駕駛還很生疏。說起來,年紀最小廣東仔還是他飛行上的前輩。

    陰雨天沒有飛行課。他們一同往教學樓走去,討論著“甲班乙班”。

    自意大利顧問指導的南昌航空機械學校并入后,美式還是意式飛行就成了爭論不休的話題。后來,學校索性將第五期學員分甲乙班,分開教學。甲、乙班學員彼此看不上。臨近結業考試,旁的學員也想知道,到底誰頂資格。

    東北大哥閻孟雙就是第五期甲班學員,他對同為東北籍,且曾為奉軍效力過的高教官頗為崇敬,一心想著結業后通過遴選,進入老高所在的驅逐部隊。

    在樓道里看見老高,閻孟雙眼前一亮,朗聲敬禮。

    老高實際不到三十歲,資歷深,但肩銜也才少校。他笑著應了。從學員衣服上的名字看過去,發現要找的人。

    “陸聞愷?”

    陸聞愷道:“是!第七期生陸聞愷。”

    “你跟我飛一趟。”

    幾人都看向他,他亦不明所以。但軍校里有一條準則,服從命令,不問理由,于是干脆地應“是”。

    老高似乎沒有把這當成一個任務,簡略說明:“我開完會飛南京,你上機見習。收拾好行李,到辦公樓等我。”

    老高離開了,哥兒幾個圍著陸聞愷,“怎么叫你見習?這初訓還沒結業,就被老高看中了?”

    “老高哪有話語權,說不定是主任的主意。惜朝兄門門得‘甲’,成績突出,作為重點培養再自然不過。”

    “即便如此,飛南京也太蹊蹺了。莫不是被情報局看中了……?”廣東仔此話一出,空氣一時凝固了。

    閻孟雙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甭管怎么說,既然叫你收拾行李,看來要去好幾天。哎,這美好假期,和你say goodbye!”

    陸聞愷摸了摸鼻子,“惜朝先走一步。”

    他心有預感,回宿舍收拾行李,把柜子里幾件衣服都疊起來了。他攏共只幾件衣服。

    最后什么也沒收拾,只取出一塊腕表揣在兜里。

    陸聞愷在走廊拐角等著。冗長的會議結束,穿戎裝的□□們魚貫而出。校長、行政處主任和老高一起,都要去南京。

    校長他們和陸聞愷幾乎沒有交集,大哥也從未讓校方給他額外假期,讓他出去會面。直到前些日子,校方才知道陸聞愷的身份。當時陸聞愷正因斗毆的事情接受調查處分,主任找他單獨談話后,把他們四個的處分都撤銷了。

    不過校方也搞清楚了,他只是陸家養子。他們當他陸家的公子給予一定的優待,但事關烏紗帽的惶恐之感,卻是不再有了。

    *

    南京明故宮機場軍民混用,往來繁忙,燈火透亮。

    陸詔年乘坐的班機沿線經停,踏上南京的土地,天已經黑了。起初的新奇勁兒過了。她拉聳眼皮,手里的皮箱都快提不穩。

    陸聞澤一把提起她的皮箱,哄著她上了車。陸詔年以為是租賃行的車,她在雜志上看到過,大城市里興起的行當。可是聽到大哥和司機話說不斷,發現這司機是家里雇的。

    “家里?”陸詔年也不是三歲小孩了,幾乎在問出話的同時明白過來,大哥在南京有家室。

    “可是從來沒聽到你們說起過?”

    陸聞澤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還是女朋友。”

    “也就是沒有名分?”

    “小年,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情?????。”

    “那我該擔心什么?”陸詔年有點郁悶,可也完全清醒了過來。

    這么些年,大嫂沒有生育,父母有意讓大哥納妾。但大哥覺得,為著這樣的緣由納妾,對于大嫂是一種打擊,也就要父母再等等。

    像父親,在云南待了些日子,就有了姨太太。大哥也到底是父親的兒子,是男人。

    天底下就沒有不愛美的男人——陸聞澤的女朋友是一個影星,登過雜志封面,很有些名氣。

    他們的府邸就在最繁華的街上,梧桐掩映間的一棟青磚小洋樓。陸詔年一進屋,就有用人媽子喊“小姐”,端來銅盆手巾,讓她洗手擦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