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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圖關 第5節

    近來坊間傳政局大動,連不關心政事的又綠的也屢屢和陸詔年提起。

    然木已成舟,父親再與大哥發難也無用。家里氣氛看似松弛下來,父子之間卻淡漠不少。

    而陸詔年記憶里,父親從未對另一個兒子嫌隙。

    *

    匝月而過,國府軍政部為委員長賀五十大壽,倡議社會各界捐獻飛機,以固國防。聲勢浩大,遠在川東重慶的士紳不甘落于人后,籌集巨額款項。

    雖然沒有明令,但從批文來看,國府更愿意接受捐款而非直接捐飛機。陸霄逸號召整個川東捐款,又是捐得最多的人,上了報紙,還接到軍政處的陳主任親自電謝,稱其父子為愛國豪紳。陸聞澤在當局活動,常道父親之言行,并不為自己籠絡名聲,因而川外也有人聽說過陸霄逸這個人物。

    是以民國二十五年十月三十一日,首府南京上空舉行飛行特技表演。人們涌向機場,都來看航校首批飛行員的英姿,還有從美國購回的柯蒂斯霍克三——聞說是當前首屈一指的戰斗機。

    天氣晴好,萬里無云。飛行員駕駛戰機在空中俯低、翻轉,作出驚險而優美的動作,引得萬民歡呼。

    機場一隅,穿制服的青年們整齊列隊,身姿挺拔。

    “七期生!”

    教官負手走來,學生們即刻踏靴敬禮。洋面孔的教官用英文訓話,他們一律只應是,極其嚴肅。

    “陸!出列!”

    被點名的青年出列站好,一張臉棱角分明,下頜線與唇角繃得緊緊的,似乎從未有過表情一樣。

    氣氛緊張如此,忽然卻聽教官說:“你作在訓學生代表,去接受記者采訪。”

    青年只頓了一下,教官就厲聲道:“回答!”

    “yes,sir!”

    隊列里的青年似乎松了口氣,甚至笑起來。其中不乏貶諷之意,為這個無甚來歷,只有一張招女人鐘意的臉的初訓生。

    他的制服口袋上別一枚徽章,下方繡了名字。

    陸聞愷。

    第五章

    飛行競演之盛事,陸續登上各地報刊。重慶城熱潮褪去,天氣蕭瑟起來,樓院前的銀杏樹金燦燦的,透光映在窗玻璃上。陸詔年好奇父親捐的那些錢到底作什么去了,攏著坎肩在窗邊翻報紙。

    “咦……”陸詔年抬頭,朝門廊喚,“又綠!”

    幾聲過后,用人婆子幫忙叫來正在后院洗衣服的又綠。她把手上的肥皂水往作裙上擦了擦,道:“小姐可是乏悶了?”

    陸詔年招手讓人到身邊來,將報紙一攤,“你瞧,這人像不像……?”

    又綠看見一張合影,一群飛行員著裝的人或站在飛機前。陸詔年說:“不是這張。”

    是邊角的一張照片,捕捉了當日觀賽的群眾,其中?????有位青年面對鏡頭。但影印不佳,依稀看得眉目輪廓,難以辨認到底是誰。

    又綠指著旁邊的小字說:“可是說學生?”

    陸詔年說:“是學生,但說是中央航校的學生。”

    “那不就是飛行員?”又綠疑惑道,“是不是搞錯了,二少上的不是中央大學嗎?”

    陸詔年卻睜大眼睛,“你也覺得像他?”

    又綠遲疑地點點頭,“是有幾分像。”

    “而且你看,這里作的化名說接受采訪的學生姓陸,說報考航校是為‘青年當奮勇報國’。這正是他會說的話……”

    正說著,陸霄逸和會社二爺從外邊回來。陸詔年拿著報紙到父親跟前,讓父親看這是否是契兄,是否報紙印錯了。

    陸詔年玩鬧慣了,陸霄逸有正事,原不想理會,“圣賢二爺”卻是接過報紙。定睛一瞧,道:“可不是像聞愷?”

    陸家的孩子是會社幾位爺照拂長大的,都很熟悉。二爺如此說了,陸霄逸蹙眉往報紙上一瞧,“是像的。”

    “那么就是印錯了。”陸詔年點點頭,欲將報紙拿走。

    陸霄逸拿過報紙仔細再看了看,而后也沒講什么。兩位老爺去了房間里談事。

    *

    傍晚,陸霄逸留二爺吃飯,家里氣氛和樂。陸聞澤下班回來,就用人端來的清水銅盆洗手擦臉,然后進飯廳落座。

    陸聞澤拾筷,同馮清如輕聲說話。父親那邊左不過也在話家常,瞧見他,笑笑,“聞愷的事,你曉得?”

    陸聞澤抬眉,“父親所謂何事?”

    “今天的報紙,小年拿給我看了。”

    他們打啞謎,陸詔年隱約感覺到什么,脫口而出:“難道那真是聞愷哥哥?”

    夫人睇了她一眼,看向陸霄逸,“聞愷怎么了?”

    陸霄逸又笑,“聞澤,你來說說。”

    陸聞澤道:“究竟何事?”

    陸霄逸瞬間露出不悅之色,“你們還想瞞我幾時!”

    默不作聲地姨太太打了個激靈,道:“老爺,聞愷可是……”

    陸霄逸看向姨太太,猶疑道:“原來你也曉得?”

    姨太太驚慌不已,看向上座的夫人。夫人端恃鎮定模樣,回避了這目光。

    “老爺,我……”姨太太不知從何說起。

    二爺出聲道:“大哥,這講個半天,我都還以為聞愷在南京,惹了什么禍端了呢。其實也就是報紙上印錯了,航校學員作采訪,怎么請中大的學生?”

    經他一講,姨太太才明白過來,不是為了那件事,但即刻更緊張起來。

    姨太太道:“二爺,你講的可是……聞愷的學籍搞錯了?”

    陸霄逸目光如炬,“我已托人問詢過了,中央大學從來沒有陸聞愷這么個學生!聞澤,這到底怎么回事?”

    約莫一年前,陸聞愷上南京考學,考入中央大學,還將錄取信函寄回家中。后來做大哥的去南京辦事才知道,陸聞愷確是考上了,可一天都沒有念。

    那個夏天,同在招生的還有中央航校,陸聞愷考進了航校。

    陸聞澤認為這不妥,父母知道了定然不同意。但男兒志在四方,從戎報國何嘗不是一種魄力。陸聞愷說服了他,懇請他暫時向家里隱瞞。

    因著姨太太思子心切,他每回去南京活動,父親都讓他將姨太太做的鞋,或是家里燒的臘rou捎給陸聞愷。但人根本不在南京,陸聞澤也沒空,只有另外托人捎去。

    陸聞澤深知不可能一直瞞下去。上次從南京回來,他欲與父親好好商談一番。可為著小年婚事之頹唐,父子間不甚融洽,此事就再沒機會出口了。

    父親的脾氣,他很清楚。如果他矢口否認,而后軍政處回復,筧橋航校確有個叫陸聞愷的川籍學生,這個家恐是又許久不得安寧。

    陸聞澤思索片刻,簡言道:“聞愷從小瞻仰父親光霽,追求父親一樣的抱負與胸懷。父親為‘獻機’出力,乃川東之表率。虎父無犬子,聞愷這么做,也是一樣的心境。”

    陸霄逸沉默好一會兒,忽然笑了,“這么說,倒是我的錯了?”

    “何謂錯,難道父親‘獻機’不為國民,為一己營生嗎?”陸聞澤迎上陸霄逸的目光,平靜而坦然。

    陸霄逸冷笑,“好哇,虎父無犬子。我老陸怎么就養了你們兩個龜兒子!”

    一桌沉寂。陸詔年冷不丁出聲,恍惚道:“所以說,報紙上的就是小哥哥了……?”

    大嫂暗地里扯了扯陸詔年袖子,示意不要說話。

    夫人適才道:“人不在,這事情這一時半會兒也說道不完,下來再說吧。”接著起身,“二爺是貴客,我呀去把那洋紅酒拿來。”

    陸霄逸便壓下火氣,同二爺道:“那酒確是頂級貨,我存著沒舍得喝,就等你來……”

    稍坐片刻,馮清如識趣地領著陸詔年離席,陸聞澤也道瑣事頗多,還有事情要處理,告別父親。

    “我看是一山不容二虎,”二爺呷酒戲言,“要說像你,還是老大像你。聞愷么,看起倒是逆來順受,結果悶聲干大事,里子也還是像你。你說,有這么兩個兒子,還有什么可怨的?何況,還有小年這么個幺女兒。”

    陸霄逸是又氣又笑,“哎唷,最頑劣的就是這個幺女兒。遲早要嫁出去。”

    “嫁出去,給別人當婆娘,總是沒得在家里好。要是我有小年這么個幺女兒,那是一輩子供起,硬是當祖宗供起……”

    *

    三更夜,少風的山城竟刮起妖風,電閃雷鳴,大雨傾盆。下人房里,老媽子說要換天了。重慶地勢奇特,春秋并不鮮明,常脫了短襖就打短褂,或者一夜過去,涼席就換作了厚棉被。

    雨夜,陸詔年常發噩夢。又綠憂心半晌,提燈去小姐閨房。輕輕推開門,果然見帷幔間,一道身影坐著。

    又綠走過去,手中油燈映出陸詔年驚懼的臉龐,“可是作噩夢了?”

    陸詔年臉上竟有點不符年齡的哀愁,看清來人后,她出聲道:“我夢到他了。他說他恨我……”

    “小姐,那是夢。”

    “當初他同我說,好好念書才能報效國家。這日子不太平,他都不念書了,棄文從戎。萬一,萬一打起來了……又綠,我真后悔那時沒有同他一起走……”

    又綠一向伶俐,此時也不知如何辯解了,只能輕輕拍撫陸詔年脊背。

    又綠覺得,小姐是這城里最純美的女孩子,只是這樣的人,心里也有難以示人的秘密。又綠覺得,她有義務守護小姐。

    這幽魂似的一夜,隨著雨霧散去了,誰也不要提。

    *

    不過幾日,軍政處的電報就發回來了,明確中央航校確有一位叫作陸聞愷的川籍學員,但校方不知那是陸先生的公子,有失照顧云云。陸聞澤回電告知,欲為國之棟梁者何以這點風雨都經不住,不必特殊照顧。

    雖沒再產生激烈爭吵,但陸聞澤了解,父親不允許任何人忤逆他,何況是向來乖順,為此多加疼惜的養子。

    陸霄逸不便讓學校直接將人遣返回來——大名鼎鼎的愛國豪紳卻不愿讓兒子從戎,傳出去有損陸家聲譽。他勒令陸聞澤去把人帶回來,帶不回,便不要回了。因而陸聞澤毫無沖撞,應承了下來。

    又綠連日從勇娃子那兒追問情況,得知大少爺奉命去南方,且即日就要啟程,趕忙將消息告訴了小姐。

    午后,趁父親不在家,母親在樓上小憩,陸詔年佯作不經意,踅至后院,在馮清如他們房間外徘徊。窗臺上,盆景里一株株劍玉襯著洋蘭,開得美極了。

    窗玻璃上映一張天真無邪的臉孔,倚在旁邊翻閑書的馮清如不經意瞥見,起身笑道:“在這兒作甚么?”

    “哦,”陸詔年抿了抿唇,“似乎沒見過這蘭花兒。”

    “可不是,司令府送小嬢的洋蘭,小嬢見我喜歡,拿了一盆讓我養著。”

    “那些太太姨太新鮮玩意兒可真不少!”

    “是呀,有回我同她們打麻將,還學會了一種舞步。”

    “你們打麻將也跳舞么?”陸詔年當真有些疑惑。

    馮清如站起來,打開后門,讓陸詔年進來。

    “太太老爺們打起麻將來,沒日沒夜,當然也要休息了,休息的時候就合著音樂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