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8節
陸詔年朝他癟嘴作怪,撐著大哥的胳膊慢慢跟過去。 陸詔年住一樓的客房,用人媽子要伺候她更衣梳洗,她嫌生疏,道不用的。心頭默了默,她狀似不經意道:“大哥在南京都住這兒嗎?” 像是個奇怪的問題,用人笑道:“小姐,這就是先生在南京的房子,不住這兒住哪里去呢。” “哦……” 陸詔年話未說完,用人又道:“二少放假了,偶爾也過來住。二少喜歡安靜,住走廊最里面那間。” “怪不得客廳擺了駕鋼琴。” “不是的。”用人隱隱有些驕傲,“那架鋼琴是章小姐專門從國外訂的,章小姐喜歡彈琴跳舞……” 陸詔年不大愿聽,打斷說:“曉得了,你出去罷。” 房間不大,一眼就能看完,艷而不俗的熱帶花卉墻布更讓人覺得天氣有點冷。陸詔年趕緊去旁邊共用的盥洗室梳洗。 洗過熱水澡,有些悶,陸詔年到露臺上吹風。一瞧,隔著盥洗室窗戶,那邊是陸聞愷房間的露臺。 他躺在曬陽椅子上,仿佛將闌干上的油燈當作陽光,愜意地翻閱著什么書。 唯恐被發現在打量他,她忙退回房間,拉攏露臺的折疊門,合上窗簾。 床墊柔軟,被套有陽光曬過的氣息,陸詔年困倦極了,可也擋不過認生。覺淺淺的,一直半夢半醒,后來聽到動靜醒來,陸詔年很有些不悅。 無力地拉開房門,一手揉著眼皮,她抬頭,看到走廊拐角一對身影。像是靠在一起,男人寬闊的肩背完全將女人攏住了,只留給人一點紫色爛花絨旗袍下擺以遐想。 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陸詔年怕撞見大哥的風月之事,趕忙轉身回房。 關門聲響有點大,陸詔年把自己驚醒了,懊惱地撲到床上。愈想愈覺得,是那章小姐的錯,半夜回來,不顧及別人,還大喇喇在走廊上和男人調笑……大嫂才不會這么沒規沒矩! 大哥竟這般縱容,這女人不曉得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 陸詔年陡生火氣,倒要看看現在究竟幾點鐘了。于是又走出房間。走廊里燈熄了,人不見了,然而陸聞愷的房門虛掩,漏出一點光亮。 女人很輕的笑聲傳來。陸詔年攥緊了拳頭,無處發泄的火氣在身體里橫沖直撞,催生出無數個版本的設想—— 他該不會招妓,招到家里來了吧。這太荒謬了,可能出入這個家的其他女人,只能是章小姐了。難不成是章小姐?!章小姐是大哥的女朋友,這么做豈不是□□…… 陸詔年震驚了,卻不是為狂想,而是□□這個念頭。 令人退卻。 陸詔年緩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過去一探究竟。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貓著腰,朝門縫里瞄。 只聽見他們竊竊私語著,看不見身影。暗香若有似無,像女人撩撥貝母扣的染紅指甲。 應當是很親昵的……哪有女人隨便地進一個男人的房間,在三更半夜。 可他們為什么親昵?是他們兄妹同大嫂那般的親昵,還是說…… 陸詔年不敢想下去了,也不再敢進一步確證。如同被海浪吞沒,她退回房間。 背抵在門上,漆黑的房間沒一點光亮。 幽暗里好像有不幸的鬼魂,如果一場沒有結尾的感情就像遇難的鐵達尼號。 不甘別離,成恨。 作者有話說: 可以的話,每章都給也子評論一下嗷! 第八章 如夢似幻的景象,都在小小的金屬筒里。 陸詔年在紛亂落下的金粉里看見一個女人。女人有一雙狐貍似的眼睛,父親讓陸詔年管她叫小嬢,小嬢身旁有個男孩,比陸詔年大三歲。“從今往后這就是你二哥”,父親說。 陸詔年把手里的萬花筒砸過去,砸到男孩額角,汩汩淌下血。他伸手接,沒接住,萬花筒砸在地上,玻璃碎了,流一地粉沙。 “那是西洋的東西。”陸聞愷縮在別院角落,尋找一點家的痕跡,卻聽到女孩這樣說。 “你要賠我。” 甲蟲飛走了,陸聞愷站起來。他在云南邊陲長大,風吹日曬,很瘦,也高挑。 “我見過那些玩意兒,不值錢。” “你見過?”陸詔年質問里帶點天真的語氣。 “嗯。越南,你知道嗎?我們離越南很近,那里是法國殖民地,很多洋貨。” “什么是殖民地?” 陸聞愷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說:“好比一個陌生人闖進你家,告訴你他是你爹,然后你就得完全聽他的了。” 陸詔年皺眉頭,“你以前沒見過爹嗎?” “和我一樣的野孩子很多。我可以沒有爹,但我娘不能沒有丈夫。” “這又是什么意思?” “女人不能做野女人,女人有丈夫才可以生養孩子。” 陸詔年睜大眼睛,“你阿媽沒有嗎?所以你阿媽要搶我阿媽的丈夫?” 女孩比陸聞愷以為的要聰明。她才八歲,就能夠毫不留情揭露他面上的心底的傷疤。 或者說,陸詔年生性殘酷,乖戾,只要別人身上最昂貴的東西。掠奪了又能將其輕易丟棄。但這是后來他才了悟的。 彼時陸聞愷全然是戒備。 深夜的對話經陸詔年不設防的嘴傳到夫人耳朵里,陸聞愷被夫人叫過去,挨春天里最細的樹枝抽打。四月倒春寒,他一面感受寒浸里發熱,一面以火辣辣的傷口迎接風刃。 陸聞愷原來話少,此后變得寡言,尤其對陸詔年。 可以肯定的是,陸詔年更加討厭他。 他和母親先是住用人房一樣的別院,后來小洋樓起好了,就搬了進去,鮮少和正室及嫡出打照面。母親在樓院前種了很多花,就像他們原來的家。盛夏招引蝴蝶,陸詔年放學回來發現了,專門讓人做了撲蝴蝶的紗網,拿著紗網撲蝴蝶,和用人們一起在院子里吵吵鬧鬧到天黑。 她不吃飯,夫人催了一趟二趟,親自過來逮人。陸詔年就誣陷這一切都是哥哥指使的。 陸聞愷第一次聽到她叫他哥哥,實際上有點反胃。以為又要挨一頓板子,可夫人沒再信這荒唐的謊話——小學生的想象力實在有限。 但陸詔年是真的為蝴蝶著迷。當晚被夫人守著寫完功課,陸聞愷看著二樓那扇窗戶的燈光熄滅了,沒過一會兒,就聽到自己房間樓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女孩念念有詞,好似施展某種法術,她小心翼翼地踩在花叢里,生怕折了開得正盛的繡球花。 “啊!” 他聽見她摔倒了,猶豫著,起床趴到窗邊。 往下望去,只見女孩倒在花叢里,蓬松睡裙和繡球花輕柔纏在一起。她喘著氣,雙手捧著,極小心、極小心地張開一點縫隙。 她應當是看見了妖冶的藍色蝴蝶,一種在炎熱的邊陲小城常見的蝴蝶。她笑了。 那晚月光皎潔明亮,他記得她璀璨的笑容,還有眷戀地放飛的蝴蝶。繡球花和茜草變得無邊無際,是她柔軟的被子。 后來陸詔年經常偷摸到院子里撲蝴蝶。不知道她在哪里聽說,蝴蝶可以做成標本展示,她讓人做了玻璃框,把做成的蝴蝶標本抱去給所有她喜歡的小朋友和尊敬的長輩觀賞。她唯獨沒有拿到小洋樓里來。 天氣轉冷,花緩緩凋落,蝴蝶和陸詔年都不到院子里去了。 中秋節夜晚,陸聞愷和母親得到允許,第一次進宅邸吃飯。夫人、陸詔年和她的兄長挨著坐在圓桌一邊,他稱作父親的男人和他們說笑著,空氣里油辣子飄香,他和母親被隔絕在外。 他們吃一種油炸過的糯米糍粑,糍粑的樣子像壓了模子的月餅。供給月神做貢品后,晚上便拿來享用。陸詔年喜歡用糍粑配黃豆粉,甜滋滋的,她喜歡吃甜食,這一點就和他不同。 他們圍著一張桌子,拿糍粑,手碰到一起。 陸詔年瞬間丟開來,連同糍粑一起。黃豆粉淺淺揚起,他一呼吸就被嗆到。 “我不要吃了。”陸詔年同她的奶媽說。 這么大個人還要奶媽陪著,實在希奇。不過聽母親說,因為伺候陸詔年的用人也才丁大點兒,要人教,所以讓奶媽繼續伺候一段時間。陸家和別人家里不一樣,別人不喜歡女用的丈夫上門,但陸家雇了奶媽的丈夫做長工,平?????時送陸詔年去上學的就是那長工。 沒有人送陸聞愷去上學,甚至進出都從后門過。學校里的人不知道他是陸家的少爺;知道他是陸公館來的人,他們更不當他少爺。 兩次考試過后,陸聞愷被允許在特定時間進入宅邸的書房——夫人讓他輔導陸詔年的功課。 實際是父親的主意,父親總希望他們能更親近。 他們的確親近了,后來——以一種意外的方式。 * 女人離開房間,上樓了。從門縫溢出的光棱在走廊地板上停駐片刻,好似他凝望她的目光,最終消失。 輾轉反側一整夜,陸詔年真正只睡了一會兒,就被用人叫醒了。她賴床,聽到門口女人說,“個么讓小姐多睡一陣罷”,卻是一個鯉魚打挺,起床了。 換好衣裳,用人媽子給她梳了長辮。走出房間一看,只有陸聞愷坐在沙發上,他穿一身西服,沒有扎領帶,領口微敞著,抹了一些發油,面容干凈,正翹著腿在看報。端的是清雋公子哥兒。 “他們……呢。”陸詔年遲疑地出聲。 報紙發出嘩響,陸聞愷看過來,也沒說話。他合上報紙,疊放在茶幾上,起身道:“大哥出去辦事了,走吧,我帶你去吃早飯。” 陸詔年回頭看了看用人,跟著陸聞愷到門口,還是叫用人把她一件薄絨的外套拿來。 陸聞愷在路邊等她,攔了一輛人力車。 陸詔年走來看到,問:“要去很遠嗎?” 陸聞愷反倒笑了下,“嬌小姐,還不是怕你又累著了。” 他在調侃她昨晚于這門前的窘迫模樣。陸詔年耳朵一下就紅了,沒好氣地踩上人力車,手往他背上借力,最后他輕輕扶了下她手。 指尖劃過她手心,教人無端心悸。 陸詔年嬌小,他們擠一輛車也不礙事,但陸聞愷偏上了另一輛。陸詔年偏過頭去看他,青葡萄般的翡翠耳墜晃蕩,他想給她講男女有別的規矩道理,卻被晃沒了話。 街市上熙熙攘攘,絡繹不絕。報童飛馳單車,要行人避讓,撥鈴鐺丁令令作響,避不及兜售香煙的小販被一陣風帶著轉圈,回過神來直朝報童漸遠的背影叱罵。陸詔年坐在車上直笑。 “頭一回來南京吧?”車夫問。 陸詔年活潑好動,和車夫一說起來就停不住了。到了中山北路一帶下車,她笑著讓陸聞愷多賞車夫幾個銅板,一時忘了有意與他保持距離。 車夫收了錢,飛快地走了。陸聞愷又從兜里摸出些零錢,和手里多余的銅板一起塞給陸詔年。 “干什么呀。”陸詔年咕噥,卻是將錢揣進了衣兜里。 見陸聞愷往巷子里走去,陸詔年快步跟上,“我又不是吩咐你做事,你作甚么這樣冷淡。” “你吩咐我做事的時候還少了?”陸聞愷斜目瞧她,不知是揶揄還是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