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蘭(重生) 第63節(jié)
“皇上,那批急等著的奏本司禮監(jiān)已經(jīng)取走了,剩下的都是不要緊不著急的,您安心歇息一會吧。” 他走到明黃床帳的龍床前,腰彎下去,輕聲細(xì)語地稟報。 床鋪內(nèi)躺著的老者須發(fā)半白,臉頰微微凹陷,面色蠟黃,乍一看病容明顯,就像是一個尋常老人,但當(dāng)他睜開眼,將眼神掃過來時,皺褶深深里,掩著的是鋒銳刀尖一般的利目。 這就是今年已六十歲的天下至尊。 只是這個年紀(jì),難免要開始受疾病侵?jǐn)_,天子也逃脫不了。 “嗯。”皇帝慢慢開口,聲音有點(diǎn)虛弱,“太子今日如何?” “太子殿下仍在閉門讀書。” 皇帝冷笑了一聲:“閉門是真,讀書就未必。” 張?zhí)O(jiān)低下頭去,他偏向太子,但在這種時候,不敢出一字維護(hù)。 皇帝病但不弱,只有比平日疑心更重更挑剔的,一個不小心,他容易把自己葬進(jìn)去。 皇帝安靜了一會,又問:“沂王呢?” 張?zhí)O(jiān)小心地瞥了一眼龍床一側(cè)的案幾,那上面放著一些不那么著急的奏本,沂王的就在其中。 “沂王每日派人到宮門等候一個時辰。”他頓了頓,心中知道皇帝真正在問的是什么,接著道,“除此外沒有別的動向。” “都是朕的好兒子。” 張?zhí)O(jiān)聽見這個分不出褒貶的話,把頭垂得更低了。 如果說天底下有誰比皇帝還難伺候的話,那就是病中的皇帝。 “皇上,成妃娘娘求見。” “告訴她,朕無事,她那身子也該保重一二,讓她管好后宮即是。” “是。” 小內(nèi)侍退出去了,傳話給等在乾清宮前的成妃。 成妃前幾日就已知道皇帝龍體不適之事,已求見過兩次,只有第一次時被引進(jìn)去見了,她提出給皇帝侍疾,皇帝未允,第二次再來,便連門都進(jìn)不去了,今日第三次,還是這般。 成妃無法,又等了一刻,眼見乾清宮里靜靜的,有宮人進(jìn)去,手里捧的托盤上有一個白玉小碗,心知這是到了皇帝吃藥的時辰,她不能撿在這時候喧嘩,再等下去也是無益,只得走了。 里間,張?zhí)O(jiān)接過藥碗,小心服侍皇帝。 皇帝喉間腫痛,吞咽有些困難,一碗藥喂了好些時候才喂完。 張?zhí)O(jiān)自嘲:“老奴年紀(jì)大了,手腳也笨了。” “是朕的身體不中用了。”皇帝閉上眼,聲音有些嘶啞,“一個風(fēng)寒罷了,吃了這么多天藥也不見好。” “皇上怎么說這樣的話,您是萬歲——” “朕沒見哪個天子真活了一萬歲。”皇帝打斷他。 張?zhí)O(jiān)就不敢再說什么了,圣心難測,這句話一點(diǎn)兒也不假,比方說,他從前一直以為皇上偏愛沂王,厭煩太子不爭氣,可他最近才發(fā)現(xiàn),后者確實(shí)沒錯,可前者,也許未必…… 他竟看不懂皇帝對沂王到底是如何想法。 “說朕身體不適,明日的早朝罷了吧。”皇帝此時又說了一句。 張?zhí)O(jiān)連忙應(yīng)道:“是。” 早朝不是每日都有的,依制逢五日是常朝,皇帝起初偶感風(fēng)寒,未當(dāng)回事,也未向外公布,但明日就是二十五日,皇帝病勢不見起色,即便勉強(qiáng)上朝,眾臣子也能看出來,倒不如免朝算了。 皇帝靜靜地躺著,張?zhí)O(jiān)以為他要歇息了,躡手躡腳地收拾了碗勺正要出去,忽聽皇帝含糊地又問了一句:“張友勝,你說,太子和沂王,哪一個更盼著朕病體不愈?” “……”張?zhí)O(jiān)手里的碗差點(diǎn)跌地上去,膽戰(zhàn)心驚地道,“皇上說笑了,太子和沂王自然都希望皇上早日康復(fù)。” 他說完等了好一會兒,見皇帝都再未有回應(yīng),像是睡著了,方退出去,將空碗交給跑腿的小內(nèi)侍后,站在門檻內(nèi)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 隔日。 沂王府不用再打聽了,皇上龍體有恙的消息隨著罷朝一起從宮里傳了出來。 大多數(shù)人不知確切情況,也未多想,沂王卻知,皇帝這病至少有五日了。 不一定是大病,但皇帝一向勤政,病到至今還不能上朝,也不能算小毛病了。 對沂王來說,雖然奏本送上去一直沒個回應(yīng),但他也等于得到了結(jié)果——第一個吉日必然作廢了,只有第二個。 第二個都不一定能作準(zhǔn),如果皇帝的病到那時還未痊愈,那他身為人子也沒有張燈結(jié)彩扶立新妃的道理。 蘭宜覺得頗為諷刺。 沂王瞥她:“你這是什么意思。” 蘭宜:“沒什么。” 她只是覺得,現(xiàn)在這個狀況,請立新妃的沂王不想旨意下來,與沂王不和的太子只怕正巴望著旨意下來,權(quán)力能將人的本心與意愿扭曲至此,也是很有意思了。 沂王道:“不錯,本王就是倚仗權(quán)勢霸占了你。” 蘭宜:“……” 還有他這樣耀武揚(yáng)威的! 不過她沒來得及反駁什么,因?yàn)橐释踝脚怂痪湟院螅⑽从惺裁吹靡庵碱^微鎖,顯出嚴(yán)肅:“本王要進(jìn)宮侍疾,你在府里,守好門戶,有什么事叫竇夢德給你辦。” 蘭宜怔了一下。 她意識到沂王的心情不怎么好。 這當(dāng)然其實(shí)才是對的——皇帝是他的父親,父親生病,為人子者,怎會覺得歡喜。 只是她距沂王越近,越清晰看見他野心勃勃的那一面,他的情感究竟怎樣,她竟不清楚。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諷刺。 即便此刻,她也不知他要進(jìn)宮到底是真心關(guān)切君父,還是另有所圖。 蘭宜抓回來飄忽的神思,隨他怎么想,都和她沒關(guān)系。 要是皇帝允他留下侍疾,那他少說有三五日不回來,她總算能安靜一陣子了。 蘭宜便點(diǎn)頭,但她不小心將這份放松外露了出來,瓷白面容在秋陽下閃著光,眼眸微彎,答應(yīng)的聲音柔和:“嗯,我知道了。” 沂王看了她片刻。 蘭宜反應(yīng)過來,忙將唇角往下壓了壓。 沂王氣笑了,他伸手,又停住,只拿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她:“你等本王回來跟你算賬。” 作者有話說: 真不該立flag,周末連著兩天都有事,跑去加了班,一點(diǎn)都沒有空多寫。= = 第56章 沂王一去, 當(dāng)日沒有再回來。 陪著一道去的竇太監(jiān)向蘭宜稟說:“宮里起初不見,王爺在宮門前等了一個多時辰, 后來, 就有內(nèi)侍將王爺引進(jìn)去了。” 看來沂王這份孝心,皇帝還是受用了。只是之前要他等那么久,像考驗(yàn)這個兒子的孝心虔不虔誠似的。 蘭宜沒再多想, 點(diǎn)頭應(yīng)了。 她重新?lián)碛辛苏麄€院子, 侍女們都比沂王有眼色多了,沒人會來吵她,她披了斗篷,在桂花樹旁坐著,聽著秋風(fēng),嗅著花香, 將腦子完全放空, 什么也不想,這種失而復(fù)得的獨(dú)處令她十分舒適, 坐了兩刻,她要了紙筆,叫來善時, 把擱置了好一陣子的食譜也再寫起來。 如此大半日充實(shí)又安閑地過去了, 晚間洗浴過后, 蘭宜滿意地上床睡覺。 ……她睡不太著。 直到這時候,蘭宜覺出了一點(diǎn)不方便。 她手腳都冷,可還沒到燒地龍的時節(jié), 用湯婆子也有點(diǎn)早, 之前有沂王在, 他的體溫暖著被子就夠了, 她也沒想起提前叫侍女們預(yù)備。 此時再現(xiàn)找現(xiàn)弄,既麻煩,她也有點(diǎn)等不及。 蘭宜便試圖把在屋里值夜的翠翠叫過來一起睡,她們從前在陸家時,玩得累了,經(jīng)常一塊睡了。 翠翠披衣過來,一聽,卻嚇了一跳:“王爺?shù)奈恢茫铱刹桓宜7蛉耍胰ソ幸娝亟銇恚俊?/br> 蘭宜搖頭拒絕。她和見素等王府侍女雖然很熟悉了,到底不像和翠翠是少時的交情,見素愿意她也不適應(yīng)。 “那還是灌個湯婆子吧,怪我,這事我該早些想著。” 翠翠一邊自責(zé)一邊連忙去了,一通翻箱倒柜找出湯婆子,再去耳房里弄熱水,終于弄好了小跑回來給蘭宜塞在被窩里。 蘭宜抱著熱乎乎的湯婆子,冷是不冷了,睡意也散得差不多了,她干躺著,躺了不知多久,快煩躁起來時,終于又醞釀出了些困倦,到底還是有淡淡的不足: 這個湯婆子又沉又硬,沂王在時,雖然每天有的沒的非得折騰一下煩人了些,但他身體溫?zé)嵊袕椥裕蓛粽麧嵅淮蚝簦ぶ罂偰芎芸烊胨?/br> 對于曾患有失眠之癥的蘭宜來說,起碼在深秋及即將到來的寒冬,沂王的這一條優(yōu)點(diǎn)就能壓過那許多缺點(diǎn)。 算了,這時候想也沒用。而且她更應(yīng)該習(xí)慣湯婆子才對。 蘭宜翻了個身,勉強(qiáng)說服自己入睡。 第二天沂王也沒回來。 他不在,王府里的下人們都活躍了些,有兩三個在京中有故舊親眷的,大著膽子來告假,蘭宜準(zhǔn)了,到下午時閑著無事,便也帶著護(hù)衛(wèi)和侍女們到附近繁華的棋盤街上去走了走。 棋盤街就在皇宮外,位置顯要,賣什么的都有,還有表演雜耍的,蘭宜興趣一般,翠翠和鈴子很愛看,見素等年長侍女表情端莊,眼睛一眨不眨,蘭宜由得她們,侍女們平日月錢不少,在府里時還沒什么用錢地方,最后人人都買了一堆小玩意兒回來。 隔天又去。 到第四天時,終于大家都收了心,告假的也回來了,老老實(shí)實(shí)地重新當(dāng)起差。 沂王入宮的時候不算短了,他是成年藩王,皇帝又不是大病的情況下,四天足夠表孝心了,隨時可能出宮來。 但又過了兩日,沂王仍沒有出來,倒是秋月偷偷摸摸地來了。 她這次高興許多:“張老爺前兒到家來了,他跟太太說,原是在宮里有事絆著了,太太心里有氣,問他,再有天大的事,這么久一句話也帶不出來?分明嫌棄生的是個丫頭。他不喜歡大可明說,我們抱著孩子就走,也不賴著他。” 翠翠聽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張老爺起先不吭聲,我看他那樣子就是被說中了,太太就叫我和楊升收拾東西,張老爺才急了一點(diǎn),抵賴說沒有,又要看看孩子,喜姐兒——太太給孩子起的小名,喜姐兒才吃完奶,正是脾氣最好的時候,抱到張老爺跟前,沒哭沒鬧,還露出個笑模樣,張老爺就接過去,抱了一會,喜姐兒在他懷里睡著了,張老爺看喜姐兒那么乖,舍不得放下,等喜姐兒醒了,又哄著她叫爹。” 秋月邊說邊笑,“喜姐兒才睜眼沒幾天,哪里會叫?——還有可笑的話呢,張老爺說喜姐兒的眉毛眼睛長得像他,真不知道從哪里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