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大石頭
雨疏風驟。 新聞上播了要有颱風。 幾陣強風吹飛了賀勤屋頂的瓦片,那片瓦片本就松動,一直沒處理。 賀勤穿著雨衣,看著那塊遺失的光禿屋頂。 雨傘在這種天里打不開,幾個挑夫穿著雨衣,搬運著餃子。 每個門都有固定的人員,可有些也是流動的。 好比每周三,禮拜三南門不收貨,算是良心企業還有個休假日,只可惜不是人人領情。下游的人是拿日薪的,處理幾個餃子就抽成多少。因此南門不收餃子的日子,不愿休息的人員便會流動,算是打下手,不管原本是什么位置的,只要有缺便會做。 賀勤明白那是被生活逼得沒有辦法了。 周三他們西門便有個叫威利的會過來。 那威利就長得像《威利在哪里》那個威力。又瘦又高,戴著一支眼鏡,看起來挺斯文的。 可誰知道皮囊底下藏著什么念想? 威利只要哪缺人就會補,幾乎四個門都待過,他說,「我最喜歡來西門。」 賀勤聽了覺得好奇,便問他為什么。 威利答道:「輕松唄!」 由此可見,西門真如九爺所言,比其他門要輕松多了。 回到屋頂那片瓦。 它一掉,周圍幾個看上去便也不安全。 這間房東南角本就滲水,現在還飛了瓦,賀勤只怕過幾天颱風一來他家屋頂得起飛。 他繞到房子后面,想找到那片瓦,湊合著先補上。后面都是草叢堆,他想瓦片應該沒碎。 繞了一圈,賀勤總算在草堆里找到了那片可憐兮兮的瓦片。 他彎腰拾起,爬起身時突然眼前一白,隨后便一陣頭痛欲裂。 賀勤從以前就有這毛病,他到底是開過腦,也只當后遺癥。 且那頭痛緩緩便能捱,賀勤蹲下身,雙手抱著頭。 「賀勤。」 他聽見有人叫他,耳朵里嗡嗡作響。聽不真切。 「別貪玩,等會要下雨的。你會從樹上摔下來。」 賀勤猛然抬起頭。 他望向了眼前那棵樹。 那棵樹后面有顆大石頭,有一半卡在地里,搬不動。姜賾悟的母親怕石頭尖角危險,叫人把頂部磨平了。 孩子王總搶著爬到石頭上當國王。 不過那是后來的事,在石頭被磨平之前,就有人受過傷了。 賀勤顫抖著靠近那棵樹,果不其然在樹后看見了石頭。巨大的石頭表面磨得光滑,在那石頭上,賀勤刻了兩行字。 頭依舊疼痛,賀勤蹲下身,撥開了草堆和泥土。 石頭的側面,靠近底部的地方,歪扭刻著「我賀勤,生是九爺人,死是九爺鬼。一輩子不離開姜賾悟。」 賀勤摸著那歪斜的字跡,他記得他是撿了顆尖銳石子刻上去的。 手指沿著字跡一筆一劃,只希望能再記起一些什么,摸到了最后一個字,歷時多年,多虧頭上這棵參天樹高聳茂密,讓這顆石頭得以不被雨水侵蝕。 土壤因為雨水變得松軟,賀勤鬼使神差,把覆蓋在底下的土撥開。 四個大字倏然映入眼簾。 「不許食言。」 相較于賀勤輕淺歪扭的字體,那四字刻得很深,蒼勁大氣。 頭痛不知何時被鼻酸所取代,眼淚沒來由朦朧了視線。賀勤知道那是姜賾悟刻上的,他不記得他的字跡,卻萬般確信。 他陪著他孩子氣的蹲在地上,一筆一劃。 隨后賀勤爬上了樹,姜賾悟便在底下喊著「賀勤,別貪玩。」 那時石頭還沒磨平,賀勤從樹上摔了下來,姜賾悟怕他磕傷腦袋,接住他的同時,擋在石頭前,撞了一大下,腰后被劃破了一道傷口。縫了七針。 后來留下了疤。 賀勤自責的要死,姜賾悟卻仍是一句「沒事。」,帶著笑意,溫柔的眼眸。 雨不知何時下大了,賀勤一身泥,雨衣被澆得緊緊貼在身上,賀勤拎著那片瓦,才剛要回屋便碰上急急忙忙趕來的姜賾悟。 他撐著一把大黑傘,風雨很大,他身上都濕了,那把變形的傘卻是拿得穩穩的。 他神色匆忙,一看見賀勤便迎了過來:「雨這么大,你怎么不待在房里?」 他抓著他的肩膀左看右看。 「我沒上樹。」賀勤道。 姜賾悟愣了愣,就盯著他。 賀勤拍了拍他的手:「先進屋。」 姜賾悟都濕透了。 賀勤讓他換掉那身衣服。姜賾悟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一開始就不止息。 鼻子過敏了。 他進了浴室沖了澡,賀勤坐在床上等他。 他身上冒著熱氣,走了出來。一離開熱水,便又連著幾個噴嚏。 「趕緊把衣服穿上。」 賀勤的衣服他塞不下,只一件浴袍勉勉強強。 賀勤拿了衣服給他,摸上了他腰側的疤。 微涼的指尖輕觸,姜賾悟身上還熱著,他覺得涼,握住了賀勤的手:「冷。」 說話還有鼻音,他吸了吸鼻子。「下雨天別亂跑,」他又道:「危險。」 九爺不在時,再危險的事情賀勤都干過。 現在他回來了,竟連雨都捨不得他淋。 賀勤抱緊了他。 「怎么了?」姜賾悟不能理解他的澎湃。 賀勤搖搖頭:「我想起了一些事。」 「是嗎?」姜賾悟在他床上躺下,拿了條毛巾蓋著鼻子。 「我們往石頭上刻字了,我爬樹還害你受了傷。」賀勤看著他:「你記得嗎?」 姜賾悟微微一笑,「你的事情我都記得。小鬼,寫了生是九爺人死是九爺鬼。不許食言。」 賀勤跳上床,他興奮難耐,這次沒透過姜賾悟提醒,他自己想起了回憶。 他是靠自己想起來的。 那讓他狂喜。 姜賾悟不明所以,卻隨他喜:「在高興什么?」 賀勤沒告訴他。他想起的不過千萬分之一,那對九爺來說,還太少了。 姜賾悟接手姜家以后,把一些有的沒的的小流氓都肅清了。 他重新弄起了香菸生意,姜家壯大了不少。這么做大家倒也輕松,少了許多打打殺殺的日子。 姜九爺不做流氓,不讓大家賣命了。他讓他們體面,做起生意。 姜家的版圖被重新做了規劃。下游四門依舊負責餃子的業務,三爺本就有搞些花花事業,酒店、夜店,俱樂部里雞鴨都有,燈紅酒綠,那里影響不大照舊進行。而姜家大爺跟姜五爺合資在搞博弈娛樂,姜賾悟不費吹灰之力都拿下了。四爺、六爺、八爺,這幾人分配到的勢力較小,平日里就接活幫一些上流處理事情,餃子通常都是他們供應的。那些人被編排成了一個殺手單位,主要便是處理這方面的業務。而小二爺和七爺的人則被重新編排,小二爺那片有個港口,平日里跟政府有些勾結,出貨進貨他負責管理,抽一些費用,其他油水全繳給政府。 姜賾悟沒壞了傳統。 自古黑道總愛佔據港口之利,現在文明多了,能用錢擺平的事也沒人愛在槍口下完成。 小二爺死后他的人便跟著九爺。 而七爺本就在搞菸和大麻的事,姜賾悟說那片全是他的人,當初姜家就是從這里開始崩塌的。 地利的原因,七爺那片要比西門還適合種菸草,西門海拔稍微高了些,稍冷就難種。 因此后來菸草事業被七爺端了,姜成民倒也不屑那些,原先九爺家里的長工全被叫了過去。 豐收年,年年都是。 恐怕大家都低估了一起長大的孩子之間那股羈絆。九爺待他們好,是真心的好。不存在利益糾葛,不存在等級階級,生死與共。 有什么好的他們便也有一份。 那樣的情感要比什么都值錢,那些人一聽姜賾悟還活著,便千方百計找到了他。 當然他們也沒忘了賀勤。 而是賀勤忘了他們。 這么想來,賀勤的確依稀記得,在他剛去北門時曾有人朝他喊。 可賀勤不認得那人,便也不理會。 反覆幾次,也就沒再看見了。 「姜家的破口便是邊界七爺的菸草田,他們肯定做夢也沒想到,搶來的東西居然握得不踏實。哪里來的哪里回去。」姜賾悟笑道。 也許世事便是如此。 繞了一圈,所虧欠的總會被討回。 有時相欠未了,只是時候未到。 還是九爺那句,若想毀滅他人就勢必得用自己的人生交換。用命換命,以牙還牙,血債血還,粗魯但卻亙古。 尤其在他們這種不按法律生活的世界更是如此。 得比誰都要蠻橫嗜血,才能比誰都要體面。 莫可奈何。 「你是怎么滲透一整個姜家的?」賀勤問道。 「不難。」姜賾悟笑了笑:「站得越高的人越容易有視線盲區。我知道聽起來很矛盾,很多人都會說,站的越高視線越遼闊。可事實上,當你站在高處時,看得很遠卻看得很不清楚。什么都小小的,不真切。當爬得越高的時候,就越容易忽略底下的人。尤其一起并肩的兄弟,往往你上去了,卻沒有對他保有特權。那很容易產生心理不平衡。每個組織都會有這種狀況,只要有組織,就會存在這個問題。當一個組織集權化的時候,分歧與不滿就開始醞釀了。」 「你抓緊了這一點?」 「算是吧。一開始是老七那里,后來消息傳開了,有些人甚至是自己找上門的。混流氓的人愛講道義。一人得道,雞犬昇天。你自己出息了不帶他們就是有罪,更何況流氓都是換帖來的。」姜賾悟答道:「積怨深了。」 「你就不怕你也遇到這種事?」賀勤好奇問道。 「怕啊。所以我不搞那些江湖道義了。我肯定沒辦法周全所有人,大家該干嘛干嘛,各司其職,人人都有好處。搞得像理想國一樣,一人好,人人好。大家都愛聽這種話。」九爺笑了。 大家都愛錢,有人曾為了幾個臭錢見血,也有人曾為了飽食一頓挨刀,可姜賾悟讓大家天天能溫飽,人人有錢拿,也就沒那么多埋怨了。 「大家都圖那點油水。雨露均沾的確困難。」他坦言。 「現在這樣挺好的。」 「總還是會有人不滿,」姜賾悟微微一笑:「顧全不了方方面面,我也盡力了。做了那么多,也不過是想把你抱得踏實一點。千萬別哪天又被人搶了。」 賀勤愣了愣,只聽他又道:「我承受不起。要再來一次,我都老了,來不及再製造回憶,那我會恨死我自己的。」他眼神炙熱guntang,話語聲聲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