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兒是教師家屬樓，附近住著的大多是趙素蘭曾經(jīng)的同事。

    喊她的是一位性格潑辣的教師，姓王，也是附近孩子們的噩夢之一。

    王老師嗅著空氣中獨(dú)屬于梅菜干的咸香，還有那一股濃郁醇厚的rou味，道：“您孫女手藝真巧啊！這是干菜扣rou的味道嗎？可香死我了！”

    “是啊是啊！”眾人紛紛點(diǎn)頭。

    一個小孩子哇哇大叫起來：“mama，我要吃我要吃！”

    “叫什么？沒禮貌！”王老師低頭，輕輕拍了拍孩子的腦袋，“mama做的魚湯不好喝嗎？”

    “不好喝！沒有這個香！”孩子叫道。

    “你這小家伙！”王老師一聽，拉下臉來。

    小孩子瞧見她的臉色，立刻“哇”的一聲哭了。她才五歲，正是最沒有自制力的時候，聞著這么香的東西卻不能吃，心里難受死了。

    趙素蘭一邊為自己孫女的手藝自豪，一邊也感受到一絲尷尬，打圓場道：“小瑾，別哭了，奶奶看著心疼。”她又看向王老師，“要不，來我家拼個桌？”

    王老師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艱難忍住前去蹭飯的沖動：“那不行，不能這么慣著孩子。再說了，小瓷晚餐的份量就照著您家兩個人做的，我們這么去，太打擾您了。”

    趙素蘭忙說：“不打擾！我之前突然有個頭疼腦熱的，還是你送我去的診所，你這么說，下次我可不敢打擾你了！”

    趙素蘭這么堅持，王老師也不好再拒絕，兩人和姜瓷合計了一下，王老師回家，把已經(jīng)做了一半的鯽魚湯、燒排骨和韭菜炒雞蛋做完，一起帶到了趙素蘭家中，連帶著丈夫也來蹭了個飯。

    家屬樓里的其他人聞完味道，身邊沒有一個小女孩哇哇哭泣，不好意思向趙素蘭開口，只能可惜地返回家中。

    這一晚，不知多少人嘗著自家的菜，心神不寧，味同嚼蠟。

    姜瓷這一次來，一方面是想見一見原身割舍不下的親人，另一方面，也是打算和趙素蘭知會一聲她開飯館的想法。

    趙素蘭只有這一個孫女，關(guān)心得很，昨天便打電話來問她工作找得怎么樣。

    姜瓷表達(dá)完不找工作的意愿后，聽到話筒對面，趙素蘭的聲音一下子變得謹(jǐn)慎了。

    那聲音小心翼翼的，像是想問姜瓷為什么，又怕話說錯了，戳到了孫女的哪個傷心點(diǎn)。

    姜瓷心中酸軟，便說：“外婆，您別擔(dān)心。我明天去看看您，明晚別做飯了，等著我。”

    趙素蘭在丈夫和女兒都去世后，一個人住在家屬樓里，平常和老同事們打打牌，跳跳舞，偶爾還給附近的孩子們講講課，生活也不算沒有滋味。

    但她確實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熱鬧的氛圍了。

    家里的餐桌是一個正方形的四人桌，很久沒有坐滿過人，這時卻還得再加一張椅子。

    王老師的丈夫把椅子搬過來，趙素蘭又在椅子上加了幾個軟墊。

    五歲的小女孩踮起腳，坐到了墊子上。她挪挪屁股，調(diào)整好坐姿，兩只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桌子上的菜肴。

    她已經(jīng)不哭了，軟糯糯的童音驚嘆道：“好香……”

    桌上一共六道菜肴，散發(fā)出熱騰騰的香氣。

    廚房里的動靜止歇了，姜瓷從廚房里繞出來，用紙巾把指間的水分都擦干，然后將揉成一團(tuán)的紙巾隨手丟到垃圾桶里。

    光線下，女孩的雙手瑩潤潔白，骨節(jié)修長漂亮，垂下來的發(fā)絲搭在肩上，黑亮柔順，五官不是那種鋒利的漂亮，身上卻奇妙地自帶著一股氣定神閑。

    姜瓷看到餐桌上安靜的幾人，笑道：“怎么愣著，吃吧。”

    “哦、哦！對！大家趕緊吃！”趙素蘭回過神，趕緊招呼道。

    在剛剛那個短暫的瞬間，她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感覺自己的孫女身上的氣質(zhì)變化了，像是長大，不再是之前那個沒有主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了。

    “小瓷，你從哪兒學(xué)的這個手藝啊，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王老師的目光掃過，驚得眼睛都睜圓了。

    她見過姜瓷小時候的模樣，那時女孩靦腆得不行，總是躲在母親后面，抿著唇不說話，也沒見她做過家務(wù)。

    哪想到這回再次一見，對方不僅出落成這般模樣，動作行事還干脆利落，手藝也是一等一的。

    “平常自己沒事就做做菜，也找了個師傅學(xué)了幾年。”姜瓷隨口編道。

    “你學(xué)廚了？”趙素蘭睜大眼睛，她一點(diǎn)都沒聽過呀？

    姜瓷繼續(xù)編：“我這不沒學(xué)成的時候，不好意思跟您說嘛。”

    姜瓷拿起一個小碗，勺了半碗莼菜湯，擺到了趙素蘭面前，扯開話題：“外婆，您嘗嘗，我今天早上挑的最新鮮的莼菜。”

    她知道趙素蘭是浙派口味的，于是今天便做了幾道家常浙菜。

    趙素蘭低頭看去，瓷碗潔白，清湯中飄著翠綠色的莼菜、鮮紅的火腿絲，還有米白的雞絲，整道湯清純可人。

    她已經(jīng)過了古稀之年了，近年來，味覺愈發(fā)退化，胃口也慢慢小了下去，很少感覺到“餓”，也很難感覺到滿足食欲帶來的快感。

    但此刻，面對著看起來就沒有放太多調(diào)料的清湯，她卻忍不住抿了一下干癟的唇。

    大概是因為，隨著湯匙攪動，一絲帶著極致清鮮的香味恰好飄入了她的鼻腔之中。

    碧綠的莼菜從湖里采摘不久，便被成熟的物流送到這座城市。在葉片還沒開始干癟，保持著新鮮完整狀態(tài)的時候，就被女孩采購過來，擇去莖干和老葉，挑出最鮮嫩的部分焯水下湯。

    趙素蘭將雙唇貼近瓷碗，珍惜地喝進(jìn)一口莼菜湯。

    清湯鮮香潤滑，熱乎乎地滑下喉嚨，帶來一陣熨帖到胃里的暖意，莼菜柔嫩鮮爽，充滿了大自然生機(jī)勃勃的清新氣息，火腿絲在牙齒的咀嚼下散發(fā)出濃郁的咸香，雞絲的一絲葷味則恰到好處地賦予了整道莼菜湯更豐富的層次感。

    好喝……太好喝了！

    趙素蘭感覺自己的味蕾像是奇跡般地復(fù)蘇了，那些死去的細(xì)胞重新煥發(fā)出活力，她……她快要好幾年都沒試過這么有食欲了。

    王老師一家也各自盛了一小碗莼菜湯開胃，這會一口湯下去，不由自主地都閉上了嘴巴，仔仔細(xì)細(xì)地品嘗著舌尖的滋味。

    一時間，餐廳里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連鬧騰的小女孩也不說話了，眨巴著大眼睛，一口一口乖乖巧巧地喝著莼菜湯。

    不一會，湯盆就見了底。

    姜瓷看著迅速清空的白瓷碗，彎了彎眼睛，把瓷碗收到一邊的小桌上。

    作為一名廚師，不管已經(jīng)看見過多少類似的情形，她依舊喜歡看別人享受美食的模樣，這是對她手藝的肯定。

    隨著她的動作，幾個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追隨著那個白瓷碗。

    太、太美味了……！

    從沒想過菜湯也能好喝成這個模樣！

    王老師的脖子伸得最長，好一會沒回過神，直到姜瓷叫了一聲：“王老師？”

    王老師愣怔一下，收回目光，心中有些尷尬。

    大意了。

    居然被飯前的一小碗湯就給征服得控制不住表情，她的臉啊……

    小女孩就沒這么多顧慮，大方道：“jiejie，我要吃rou！”

    桌子的最中央，擺著一道葷菜——干菜燜rou。

    切成小方塊的豬五花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放在梅菜干上，油汪汪、肥嘟嘟、紅亮亮。豬皮上泛著瑩潤的啫喱般的光芒，在翠綠蔥花的點(diǎn)綴下，誘人得不行。

    梅干菜和豬五花的香氣非常濃郁，桂皮、八角等香料的味道毫不客氣地侵占了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傍晚時，就是這股香氣讓家屬樓里的住戶都口舌生津。

    經(jīng)過熬煮和慢蒸，香料的味道充分融入了五花rou的每一絲縫隙，隨著咀嚼，豬rou中飽滿的rou汁被擠壓出來，葷香迷人……

    趙素蘭呆呆地睜著眼睛，一下一下地咀嚼著。

    就是這個味道！她想起來年輕時，自己還身強(qiáng)體壯時，她辛辛苦苦地干了一整年的活，到除夕的晚上才好不容易能嘗上一口rou……

    就是這種該死的甜美！

    王老師的丈夫吃得禁不住吸鼻子：“太、太好吃了……我、我想起來小時候，我們一家圍著吃rou……”

    王老師趕緊給丈夫塞了一張紙巾，瘋狂使眼色：一個快四十的大男人，不嫌丟人！

    小女孩的描述比較直白：“我感覺配著這個rou，我能多吃兩碗飯！”

    眾人一聽，被打開了思路，趕緊都盛出一點(diǎn)rou汁澆在飯上。

    姜瓷沒想到家里一下子多了三張嘴巴，做的份量不太夠，每人都只能分到兩塊rou。

    好在最后一道燒香菇做得比較大份，每個人配著飯，都能吃得心滿意足。

    香菇被稱為“山珍之王”，本身的鮮香就已經(jīng)足夠霸道，在佐料和鮮湯的燒煮下，那股山鮮的氣息更加被激發(fā)出來，而西紅柿丁、火腿丁帶來的微微咸酸更刺激了食欲，溫?zé)岬臒魅氚罪堉g，包裹住每一顆飯粒，山鮮的味道豐富了整碗白飯。

    趙素蘭已經(jīng)不知道該感嘆什么，甚至想不起來夸一夸自己的孫女，她用蒼老的舌頭品嘗著這難得一遇的美味，閉上眼睛時，就仿佛自己整置身于雨后的山林之中……

    新鮮的食用菌在倒下的樹干上冒出頭來，團(tuán)團(tuán)簇簇的，傘蓋茁壯厚實，摘下后隨手一煮，便是難得的美味……

    等三道菜都被清盤以后，眾人的胃口都被打開，把王老師做的家常菜也都吃得一干二凈。

    當(dāng)然，相比之下，王老師的手藝就被很殘忍地襯托出來了。

    一餐飯畢，王老師吃得心滿意足，臉熱得像是喝過酒。確實，姜瓷的這三道菜讓她整個人被一種幸福感籠罩著，暈陶陶的。

    王老師抓著姜瓷細(xì)白的手腕，鄭重又上頭地道：“小瓷，你長大了，手藝真的很不錯！你放心去闖事業(yè)，趙老師這兒我平常都會幫著忙的，你要是有什么事，打我電話，千萬別客氣！”

    姜瓷謝過王老師，和她互留了手機(jī)號碼。

    “那先謝謝您了，我外婆一個人住在這，以后說不準(zhǔn)還得多麻煩您。”姜瓷揉了揉女孩的小腦袋，“喜歡jiejie做的菜？”

    小女孩大聲說：“喜歡！”

    姜瓷：“有機(jī)會再請你吃呀。”

    小女孩中氣十足地喊：“好！”

    ……

    送走王老師一家，趙素蘭看著正在收拾碗筷的姜瓷，心中充滿了一股奇異的感覺。

    孫女……長大了。

    在過去，姜瓷來看她時，還得她親自下廚做菜。可今天，小孫女不僅把一桌子菜都妥妥帖帖地安排好，還和鄰居有來有回地客套，言辭間藏著的，都是對她的關(guān)心。

    她不想去養(yǎng)老院，也不想搬去市里和孫女住，一個人待在這，有一個熱心的鄰居這么幫忙看著，安全方面確實多了一重保障。

    趙素蘭糾結(jié)了一下，問：“小瓷，你昨天說……不想找工作了，是有別的什么打算嗎？”

    “嗯，我想開間自己的飯館。不過現(xiàn)在手頭還缺本錢，得先找份廚師的工作攢錢。”姜瓷笑道，“您今天也嘗過我的手藝了，感覺怎么樣？”

    “你這手藝可沒話說。”趙素蘭略有些猶豫，“你爺爺那邊就是做餐飲的，你這也算是家傳的天賦了。我原本還以為，你會有些抵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