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肆.女流
東宮小朝廷內新增了一名女官。 流言如潮,迅速傳遍廟堂。百官錯愕不解,先不論這姓卓名華的女子來路不明,朝廷上下動員無數派人打探都沒能查出任何一點消息,彷彿是憑空冒出來的人。再者儲君身邊的位置關係重大,雖然太子賓客已是虛職,沒有實質的權力,然而日后太子登基,這些人都將牽扯進政治核心。怎么能讓一個女人坐上太子賓客大位、干預朝政?這簡直亂了天地倫常、荒謬至極! 眾臣心中忿恨、群情激憤,紛紛上奏以死相諫,要請天子匡正儲君的謬行! 上千封奏摺傳入宮中,經過天子手邊,隨即又被送往東宮。 然后……然后就沒了下文,天子已有八年沒上早朝,命太子監國,自己醉心于煉丹之術,誰來求都不見,群臣連在圣上面前哭天搶地做一回忠臣的機會也沒有。 諫不成,最終也沒人真的敢死,只是時隔幾日就會有人再提及此事,跳蚤一般捻也捻不完。太子嗤之以鼻,交給卓華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她在一車車奏摺中挑出那些要「扶正規矩」的,燒了。 最后只剩一半的奏摺留下來,這些人族也真是奇怪,只因為她的化型是女性便能引起軒然大波?還是說有人知道她是妖族了呢?可她細看一遍,那些內容都是什么三從四德、女誡四行,明明這些人她一個也沒見過,卻字句誅心。她倒不生氣,只覺得莫名其妙。 「不可能有人知道你是妖族。」桂英一邊批註,眼睛盯著奏摺,一邊面無表情地表示,「知道的都已經不能開口了。」 卓華傻住,她當然知道「不能開口」是在暗指什么,那日見到她的一干女人恐怕兇多吉少。只是……這傢伙上上輩子才逼她不能再殺人,怎么如今殺起人來像拈蟲子! 桂英抬眼看到她的表情,陰鬱地勾了勾嘴角。 卓華又問,「那個妖族小輩呢?」 「無須在意,他當是整個京城最不愿別人知道你是妖族的傢伙。」 桂英身邊有個姓黃的常侍,據說是服侍了近十年的熟人,她從對方口中打聽到,那個妖族名為狃執,為當今皇帝身邊最親信的人。他不只提供皇帝許多混合了靈力的仙丹妙藥,也曾多次運用法術解決皇室的困境。雖為異族,卻被供起來奉為國師。 所以狃執不愿讓人知道有第二個妖族愿意為人類效力,是不想自己的地位被取代么?卓華暗自推測,不免覺得荒唐——妖族追求仙道,最鄙視爭名逐利之輩,她聽說過許多妖族前輩會選擇步入人族朝堂,但多是為了某些高尚的情cao。像她這般執著于一人的不多,更沒聽說過同族中竟有這等小人,對狃執的鄙視更多了幾分。 權謀與政治,對卓華而言是另一個世界。 桂英沒有冀望她能在斗爭中幫上忙,簡直將她當成花瓶般供起來放著,時不時帶著她在幕僚前露面。太子派的要臣都是自己人,對桂英任用女官從未有過異議。 清間是清間了,她卻搞不懂桂英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盤。 她一邊鄙棄人族們心思狹險,短短數十載的壽命全花在勾心斗角上,一邊默默地聽著那些人在討論朝政,她知道自己還沒有被信任到能參與真正事關重大的討論,不過事情總是得循序漸進。幾個月后她漸漸熟悉朝廷作風,感覺可以小試身手了,此時狃執突然給她發來請帖,將她請到自己的宮殿去宴飲。 為了方便皇帝隨時要找,狃執甚至在皇宮中有屬于自己的一角——就算他不是人這也是前所未有的恩寵,可謂踰矩不軌,卻不見人臣上書彈劾。 這位國師跟她一樣,冠著不用上朝的官職,因此她都沒怎么見過這人到底都在干甚么。卓華找不到理由不去會一會這位國師,她已懂了政局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道理,還記得讓桂英知悉再赴約。 請帖上寫著宴飲,狃執沒有擺出珍饈百味,只泡了一壺好茶,倒也合卓華的喜好。他擺著笑臉,先是噓寒問暖了一番,又關心卓華上任后適不適應、桂英給她安排的宅邸舒不舒服,簡直像桂英身邊的黃常侍般囉嗦,唯恐她有那么一點不高興似的。卓華全程只點頭、搖頭,偶爾回一兩個字。 接著他話鋒一轉,過分的笑容也收斂了七分,稍有弧度的嘴角溫和而真誠,「仙尊覺得,在下是巴結人族權貴的小人,對吧?」 沒想到對方突然變得這么直接,卓華的茶盞在唇邊滯了一下,卻沒有否認。 狃執不慍不火,繼續道,「在下不怪仙尊,我有時也覺得自己未免過火了。」 「您在朝廷待了一段時日,想必也看得清楚。這些人族壽命只有須于,卻總不過好自己的日子,每天想的只有如何得到更多、如何欺壓他人……」狃執嘆息,「太子殿下亦是如此吧?不過他出生帝王之家,也是身不由己。」 卓華默默將茶盞放下,這一世的人族雖有錦衣玉食,下人伺候,看起來卻總是心事重重,相較于其他前生,并沒有比較快樂。 「人族的社會有人族的規矩,在下為了取信于人,稍微賣點臉皮,甚至教同族鄙視亦無妨……您可愿一聽在下苦衷?」狃執神色悲戚,教人動容。 看來這狃執并非她想的那般膚淺,卓華嚴肅地點頭,狃執便悠悠開口,「在下原為農家牛,恰遇機緣逢高人才得以啟蒙靈識。農家生活純樸,我以原身與人族共存,相敬相護,而后時逢戰亂,伴我長大的人族橫死于戰火。我心中悲痛,當即對天道起誓,要以我妖族神通助人族一臂之力,愿使天下太平、民有所居、老有所養、困有所疏!」 「人族心思敏感,在下為了于朝廷中立穩腳步,不只貢獻靈力法術,更將這性子也磨成這般不爭氣的軟脾氣!」他愈說愈激動,眼眶都紅了一圈,「但這些都算不了什么,我可滯留人間受輪回之苦,只愿天下苦難能減去一二,教世間生靈安樂無憂!」 那句「天下苦難」情真意切,卓華心中震了震,想起她努力了五生都沒能讓河善終,這天道弄人,好似她們生來都得受盡折磨再含淚而終。她壓抑在心里的委屈與困惑一下找到了突破口,隱晦地在眼中翻騰。 「哼,他就是這么說的?」桂英冷笑,聽到卓華轉述的內容后沒有一絲動容。 卓華試探地問,「此人到底是不是你的勢力?」 「是,也不是。」桂英扯了下臉頰,帶出陰陽怪氣的笑容,「這天下人,不分貴賤、不分男女,都是天子的人。將來,亦是我的人。」 這番狂妄的言論完全回避了她的問題,讓她再次深深地體悟到——她并不完全被信任。 夜晚她回到宮外宅邸,一邊撫摸墨仔粗硬的皮毛,一邊回味前生的場景——想想還是穆仁跟十三好,性子柔順、好哄,又愛撒嬌,還不吝于稱讚自己。 她先從文書記錄開始做起,整整半年時間都在書寫桂英和幕僚們談論的政策要點,指尖都成了松墨的味道。而后恰逢峽南作物歉收,正是她能一展身手的機會。她將墨仔留在京城看好桂英,自己請命去峽南,好好地了解那些大米是哪里不滿意才不結穗,而后根據癥結點頒布對策,再悄悄地輔以法術催熟。要改變大面積的耕田狀態并非易事,她累得連睡七日才使峽南地區作物短時間內稍微好轉。 結果是好的,峽南的農作收成甚至比往年更佳。她得意洋洋,滿心以為回到京城會受人族吹捧,沒想到文武百官就好似全然不知此事——她捧著太子教令去輔農的同時,狃執在京城舉行祈天法會,結果作物收成了,京城里只盛傳國師法力無邊,而她依舊是不守本份的妖婦,甚至有人上奏彈劾她藉機向峽南太守收取賄賂。 她拿著那卷彈劾自己的奏摺看得目瞪口呆,桂英有些好笑地說,「華君輔農有功,本王就賞你個機會,批了這卷奏摺吧!」 卓華將紙張掩上,困惑道,「既然他們知道是輔農的人是我,怎么會將功勞冠給狃執?」 桂英不屑一笑,「簡單!若是承認了是你的功勞,不就代表著峽南郡內上至太守、下至知縣,甚至是朝中大司農,一干頂天立地的好男兒,都沒你一個小小的妖婦能干嗎?」 卓華更納悶了,「那又如何?就算我非妖族,總有人擅長農作、有人擅長管理,上下分工明確、各司其職,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桂英愣了一瞬,少見地沒有以扭曲的笑容來表達不滿。這道理誰不明白?又有誰能做到?大概只有不食人間煙火的妖族了吧?他輕嘆口氣,眼眸黯淡下來,「只因你是女人啊!」 「女人又如何?」卓華追問。 桂英笑嘆,「你啊,是不可能懂的。」 隔日她便聽聞桂英在早朝上宣布自己輔農有功,賞金銀、封工部侍郎。 工部中屯田司掌天下田墾。侍郎則是尚書的屬官,卓華一聽到自己要當屬官當然是不樂意的,桂英又不搭理她的抗議,黃常侍只好慢慢地向她解釋——國家人才濟濟,光是想擠進早朝行列中便是千里選一的難得,就算是連中三元的狀元郎,沒磨個十年都不一定能站上來。先不論卓華是女子,光是她空降成功都能引起風浪。 工部尚書是太子派的人,早就說好了,自然不可能有異議。其馀百官又是像瘋了般反對,工部侍郎的品階較太子賓低,但手中攢的可是實打實的職權,千萬不能落入女流之手。據說甚至有好一些人在朝廷上直言卓華妖惑太子,當殺。 其中以安武王的勢力為首,據說兩派官員直接在殿上指著對方的鼻子互罵,情況延續了好幾日。而妖婦本人從頭到尾不明所以,本份地窩在東宮幫桂英整理奏摺。 這官她又不想當,都是桂英無情表示這點由不得她。 桂英漸漸地放心讓她做事了,更有種要把她捧上高位的趨勢,卓華心中不解,卻知道當面詢問桂英也不會有答案。 另一邊狃執送上春雨新茶,為他無意間搶了卓華鋒頭的事賠罪。卓華本就只對人族的差別待遇感到不解,這下更不會遷怒于狃執。 朝上因妖婦引起的紛爭持續到安武王派的兩名重臣全府上下相繼因怪疾斃命為止。 沒有人敢說,但沒有人不知道他們是為何而死,就連卓華心中也有數。 就算桂英有他的目標得實現,殺戮真的是最好的解法嗎?就算那兩名臣子有罪,他們府中的妻小僕役也不該死吧?她殺過許多人,也曾遷怒誤殺無辜生命,此刻實在沒什么資格說桂英的不是。 這工部侍郎的位子不好坐,日日都得面對滿朝文武的譏諷與針對。一開始卓華必得開口反擊,只恨那些人族不一定有本事,一張嘴巧舌如簧倒是人人都會。卓華常被堵得無言以對,這些人又是桂英的臣子,不能殺又不能弄,她懷疑桂英給她排這個官純粹是想讓她難過,日子久了都快被悶出心病來。 一天墨仔突然提著兩個全身黑衣的人族來找她,說是在家里抓到的賊。人已經被打暈了,身上搜出一封信,信中內容竟是她與其他太子派的臣子討論該如何瓜分貪腐款項。 人族的手段她算是見識到了,當即連人帶信押給桂英。 「哼,那個老賊終于出手了。」桂英神色冰冷,反覆看著那封信——信中字跡將卓華的運筆模仿出九分,連她本人都快分不出差別。若不是桂英知道她是妖族對錢財沒有慾望,他可真要疑心卓華與身邊親信的清白。 只是卓華并不常與京城其他人族往來,更不用說讓信件流入賊人手中……那么對方是如何將她的字跡仿得唯妙唯肖? 所謂老賊指的就是安武王,也是桂英的皇叔。卓華已經習慣了凡事由太子殿下拿捏,問道,「你打算怎么辦?」 桂英露出陰冷的笑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