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參.桂英
夜已深,偌大的寢宮內依舊燈火通明。 桂英早已屏退左右侍衛,此時只剩薄紗帷帳、美酒佳人環繞,女子們笑聲如鈴,軟香旖旎,正是一番肆意快活的場景。 他讓人把大門敞開,不到酉時,一個白發的女子伴著夜風出現,身旁還帶著一條小黑狗。她闊步走進室內,狗崽跟在身后,興奮地晃著尾巴,只是一見到宮內光景,牠竟也懂得害躁,驚慌躲在女子身后不肯直視。而白發女子倒是毫不避諱眼前榻上春光瀰漫,一張臉鐵青著,神色古怪。 他看到寢宮內來了生人也不理睬,只顧著與新來的小妃調情。白發女人不知所措,就這么僵著表情與身子,直挺挺地站在一段距離外。 有個機靈點的女人開口嬌咤,「此人沒個輕重,見了當今儲君竟敢如此傲慢。殿下要如何處置?」 白發女子這才開口,一板一眼地說,「我乃堂堂妖族,并不受人族統治,又何須行禮?」 話一出,一張張美艷嬌嫩的臉好奇地看向她,她臉色愈來愈一言難盡,只好盯向側躺著被一堆白花花的嫩rou簇擁的年輕太子。他的臉龐削瘦而文弱,一雙斷眉壓在眼皮上,隱約透著狠戾的虎狼之氣。 「喔?」他玩味地勾唇,這妖族的眼神分明是在挑戰他的威嚴,「你就是近日徘徊在我身邊神出鬼沒的人?若有事相求,何不安份地跪著來見本王?為了抓你,本王已經換了三個內侍郎,再讓你鬧下去,本王身邊可再無才能用。」 「我不向人下跪。」白發女子的臉因忍耐而微微地扭曲,「若是有不用委屈膝蓋就能見到你的方法,我自然樂意。」 他笑著嘆了口氣,「人族有人族的規矩,這天下可不是由妖族說了算。」 只見他彈了個響指,寧靜漆黑的夜瞬間襲來將她包圍。 法術?有別的妖族?她很快反應過來,不慌不忙地讓嫩草如潮水,自她的腳下向四周迅速擴張,不分地面或是墻壁,草葉所到之處如同她的手腳延伸,馬上就在帷障之后觸及一個充滿靈力的化型。桃枝竄出如同繩索將對方捆住、拖至面前。 這是個修為只略遜她一點的傢伙,她在幾秒內便謹慎地判斷出對方程度——這是她第一次遇到跟自己一樣混跡于人族中的妖族。 對方被抓住后很快就安份地解除她身上的幻術,聽感一恢復,令人心煩的女人尖叫與刻意的柔弱聲便鑽入耳中,然后她才看到整個寢殿都被綠草包覆,美酒玉杯灑落,也讓她沾到一點醉意。 被桃枝五花大綁的妖族有著黝黑的皮膚與乳白發色,一條發編垂在鬢角。他跪坐在地,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齒列工整得像用尺量出來似的,每一顆牙的弧度都落在剛好的位置。 「不知仙尊實力強勁,非區區小輩能敵之,多有冒犯,還請仙尊寬恕。」 明明順利壓製了敵人,她卻一點也沒有獲勝的快感。她面無表情地俯視著眼前妖族——她還得取信于人族,不能拿對方怎樣。再者這位太子看起來只是在試探自己,無須大驚小怪,她最終還是將人毫發無傷地放開,連帶著將濃密的草收回,法術的根系只依附在表面,因此沒有造成太大的破壞。 桂英自始至終面色不改,此時爽快一笑,拾起地上杯子,斟滿酒后親自走上前遞給她。 人族在喝酒上頗有講究,上至禮義下至人情,規矩繁雜。然而妖族什么都不懂,詫異地皺眉看著手中握的酒杯——給她這個做什么?她又沒討酒喝。 桂英并不在意她沒有喝,堪稱禮貌地問,「妖仙如何稱呼?」 「單一字,華。」 他開門見山道,「華君為何想見本王?」 此時腳邊有個毛茸茸的事物用力蹭上她的腿,低頭一看,墨仔一雙水汪大眼抬頭看著她,好似在說——師父,就照說好的,千萬要忍住啊! 于是她無聲嘆息,用死氣沉沉的語氣快速說過,「我聽聞當今人族天子有德,儲君更有帝王霸氣、九五之相,未來必成就盛世,福澤萬民。今日得見殿下果非虛傳,我雖為妖族,感佩于天地旨意,愿盡微薄之力輔佐國家棟樑,見證人族繁華盛極之巔。」 桂英聞言大笑,似乎是受到恭維后心情大好,卻又能從他冷靜的眼神中看出一絲譏諷。 「繁華盛世,正合我意!」他走回去拿起另杯酒,對著華一口乾了。他大手一揮,讓其他人都退下,女子們迅速魚貫而出。另個妖族分別對二人躬身一拜,帶著微笑離開,就連墨仔也讀懂了氣氛,乖巧地退到殿外等候。 「華君乃是妖族,本王對你的價值并不質疑。」桂英的氣場變得冰冷,聲音中帶著細緻的紋理,如同他突然拿出來,此時在手中把玩的長刀,「但是華君該怎么證明你的誠意呢?」 華哼地一聲笑,「我妖族......」 她本想如以往般吐出一番高傲論調,她可是妖族,主動找上門來要為其效力是這些人族的榮幸,光是讓她放下自尊不就是很好的誠意了嗎?她隨即想到此地一身桀傲不馴的人可不只有自己,據說這太子殿下是人族皇帝唯一的兒子,從小便嬌縱慣了,自然養出這目中無人的壞脾氣。 她大可選擇以硬碰硬,反正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就算她硬要貼在桂英身邊,大概也沒人能阻止她。 想到吳秀心死后仍滿懷怨恨的雙目,那些話只涌到胸口,隨后悶悶地沉回去了。 人族的壽命僅有一瞬,而她再也承受不起另一次人族的仇恨。再說了這人族是小輩,又不懂事,她何必跟人計較? 她稍微低頭,連語氣也壓了下去,「我一片赤誠,蒼天可鑑,可惜心在體內,無法讓殿下信服。」 「殿下雖知我妖族法力無邊,卻不知在同族中我亦是一等一的佼佼者,莫說方才那位......哼,慣使伎倆的小輩。就算是妖半仙在此,也不能將我制服。」她冷靜地一笑,右側支撐屋樑的大柱突然發出崩裂聲。只見一人合抱不住的柱子,由內到外被撐出許多裂口,裂口中竄出許多枝葉,一眨眼的時間就將柱子扭碎,碎材爆裂散落一地。那些枝葉重新聚集、合攏、調整位置,又眨兩次眼,新的柱子重新佇立,支撐起天花板的重量,表面上甚至有著渾然天成的雕花。 她想傳遞的訊息很簡單——她的份量,遠勝于他該有的顧忌。 恃強傲物的太子不會錯過一個強大的助力,對吧? 桂英大笑,「快哉!華君強悍非凡,莫非是戰神謫仙?」 看到桂英的眼神帶著藏不住的興奮,華心知自己成功了,放松地看他向自己走來,似乎是想親近。 下一刻,長刀寒芒閃爍,以勁弩般狠戾的氣勢穿入她的右肩。桂英下手似乎用盡全力,出刀果決,刀身直沒入她的肩窩。 就算是妖族也是會感到疼痛的,華卻沒有喊叫、沒有縮痛,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倒不是她有意逞強,只是被變故所驚,就連刀子插在自己身上了都還沒反應過來。 她被捅了?為什么? 「可惜,華君鋒芒太露,若不挫一挫,本王難以教下人信服。」桂英皮笑rou不笑地勾著嘴角,細聲道,「這一刀就替了華君不敬之罪,日后一刀抵一跪,華君神通蓋世,一點小傷當不足掛齒吧?」 鮮血汩汩流出,浸濕了她一半的身子。她低頭看著眼前的人族,桂英則挑釁地盯著她。他與其他前世完全不同,簡直像是將所有發生過的不幸與怨恨集于一身后被扭曲了般,粗暴而殘忍。 這真的是那個替她擋劫的人族?那個在花海里跳舞的人族?拖著病弱身軀跟她撒嬌的人族? 然后她想起吳秀心,原本正要點燃的怒氣被冷風熄滅。 桂英揚聲道,「華君赤膽忠心,本王深受感動!」 她剛從震驚中稍微恢復過來,可是有千萬腹誹未發——分明是這瘋子一言不合就砍人,到底是感動了誰? 長刀被他緩緩拔出,華這才從喉嚨中洩漏吃痛的悶哼,馬上運起靈力集中于傷處、減緩疼痛。 桂英竟滿意地笑了,他手提染血長刀,走向一旁的雕花大架,一邊翻找著,一邊懶洋洋地開口,「華君可有姓氏?」 才剛被捅穿的妖族實在不是很想再搭理他,仍悶悶道,「無。」 太子揚手,一塊小銀片向她飛來。伸手接下,她掌中躺著半塊魚符。 「從今日起封你為太子賓,賜姓圍地卓氏,你須以人族身分為本王效力,執此符出入東宮。」桂英看起來約莫才及冠的年紀,身板并不厚實,像長得半大不小的貓兒般精瘦銳利。他負手而立,篤定的神色與發號施令的語氣還真帶著令人不自覺想順服的威嚴。 她心中五味雜陳,最后只將魚符揣入懷中,拱手答了聲是。 見她削去一層不可一世的殼,桂英神色一變,翹起唇角,露出戲弄神色,「詩經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不知卓華愛卿可還滿意?」 卓華心中興起了要讓他趕快投胎進入下一世的念頭,無奈她身負不殺之誓,如今是拿太子殿下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為了不讓自己先被氣死,卓華很快就找藉口逃出去。 宮外墨仔在等著,一見到她立刻搖著尾巴迎上前,靈識傳音時卻帶著猶豫。 「師父……那真的是小主人嗎?」 卓華深深、深深地嘆了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