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狃執
她也該習慣回家時燈總是黑的,死去的人不會再等她回來。 房子還是那間房子,卻徒留空殼。 一樓是客廳、廚房與庭院、二樓是主臥、三樓是林云澤的房間與客房、四樓是爸的書桌與一整列的書柜——父母都是老師的家庭里,有著堆到天花板那么多的書十分正常。 《實用統計學》、《老人與海》、《數學的藝術》、《亂世佳人》……文學與數學各據一邊。可惜,林云澤對于坐在桌前讀書沒甚么興趣。小時候被爸爸拉著讀世界名著,往往只是隨便翻過而已,如今沒人陪她讀,更是了無滋味。 最近林云澤養成新的習慣,她會在下雨時爬到四樓,故意不開燈,讓綿密無盡的雨聲與昏暗的冷光充斥在她的世界中。 她覺得那是一種顧影自憐的可悲表現,但依舊常常這么做。 差一點,她連蜷曲在自家頂樓舔舐傷口的權利都沒有——她在繼承遺產時才知道,她爸給那個她從未見過的小叔作保,現在揹著債務,那數量幾乎是所有遺產與保險金的加總。要么就得全部繼承、要么就得全部拋棄,若是拋棄了,她自己的保險金還能支撐她的生活與醫藥費一段時間。 可她怎么能……她絕不可能拋棄自己的家,這是屬于她的房子、屬于她的回憶。 絕對不會放手。 意外發生后她才意識到自己沒有甚么親戚可以依靠,母系家族單薄,祖父母又早逝,父系家里除去跑路的小叔,她也不知道有誰了。 她是一個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邊忍受著沒日沒夜的疼痛,一邊處理這些不屬于高中生該理解的復雜事情。 點滴陪在她的身邊、臉孔陌生的護理師安慰她、收錢辦事的殯儀館業者幫她處理父母的喪事,沒有人幫她去告別式。 本來在她心中除了家人以外最親密的人——她親愛的學姊。早在幾個禮拜前硬生生將自己的影子從她柔軟的心底撕下來,她那時還撕心裂肺,如今卻不輕不重,只可惜少了一個能幫助自己的對象。 至于唯二進到心里的朋友正在大學入學測驗的考場廝殺,甚至不知道他們的朋友突然消失是因為發生車禍。林云澤是故意不通知他們的,她咬牙告訴自己——那是關乎他們一生的考試,不能用自己一時的需求拖累他們。 都要忘了自己也是應屆考生,而她最好的機會已經葬送。 還有一支斷腿、半臉的傷疤。 至親的生命。 以及大半數前進未來的渴望。 林云澤自認算是樂觀的人,而總使有著如同熊熊烈火般的正向希望,也抵不過一波又一波的暴雨,熄滅。 當她實在透不過氣時就會搭電梯到醫院的頂樓,也許是仗著女兒墻上有鐵絲網包圍,這里放任病人上來散步,但她從未見過有別人來。 空蕩蕩的、只有冷風襲來的地方——所以才能無所顧忌地在這里哭,當她靠在鐵絲網邊,看著底下來往的人與車,看著運行如往的世界,也曾想過要跟她的淚水一樣墜落。 只有她的生活被打亂了,為什么? 她將額頭抵在鐵絲網上,用力得在皮膚上印出痕跡——她要突破這層殼,奔向永恆的安寧與祥和。 突然間她就像被吞進巨獸的腹中,眼前一片黑暗、四周溫暖安適,隱約有花香。林云澤矇了,下個瞬間她又回到病床上,就像她從未離開一樣。 她只當那是她迷糊間的幻覺,一次只在腦袋里發生的體驗。 從那之后情況稍稍地好轉,楊妍萱與劉余星在考完試后才接到通知,幾乎是馬上衝到醫院來陪她。斷腿癒合的速度比醫生預期得要快,兩個朋友的家長及父母的朋友陸續給她一些幫助,原本的死路一條慢慢走著,居然通順起來。 她參加特招,以候補一錄取了本地的大學。她找打工、申請學貸,她開始習慣透天厝里只有一個人的生活。 她上了大學,努力讀書、參加社團,也試著認識一些新朋友。 她認識讓她心動的人,發現卓華早就認識自己。 「莫要再尋死。」當她像個孩子依在卓華懷里聽到這句話時,知道卓華指的可不是穆仁,而是林云澤。 生與死只有一線之隔,在她踏著那條線走時,是卓華將林云澤跩回來。 于是她許下了不會再尋死的承諾。 她不知道后來情況好轉,卓華的功勞占了多少,也有可能一分不占,全是時來運轉。無論如何,卓華在她心中的位置又多深入了幾分,侵門踏戶地佔據了她劇變后的生活。 然后她才知道,所有的不幸與絕望,在這短短半年內經歷的死別與生難,全是自己親手導致。 要說她不怪卓華,那是騙人的。 要不是認識了卓華、要不是她說了那句救我…… 但任誰都明白她該怪罪的人是自己——河為因,林云澤為果,她只是在自食其果。 愧疚的矛頭全指向自己。 「為了讓我遭到不幸,他們才會死,是吧?」 卓華神情僵硬呆滯,久久才開口回答,「不,人各有命,又怎么能將過錯全歸于你……」 但她的眼神在猶豫。 林云澤低下頭沉思一陣,抬頭時又是一笑,「華,你該回去了。」 「沒事,我只是覺得有點累,想再睡一下。」 「讓我一個人待著吧。」 她被趕出來了,卓華站在門口小院內,茫然望天。 就是害怕自己反而會被推開,她才遲遲不敢在林云澤面前現身、不敢堂堂正正地拿出孟茴給她,要不是桃桃叛逆、墨仔好事,至今她仍只是林云澤的通識教授。 卓華吐了一口長氣,將心口燥動安撫下去。 這個人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卓華心里想著,她該相信她。 下個禮拜的兩堂通識,林云澤都沒有出席。她查到生物系的課表,想經過人家的教室製造巧遇——她想關心對方的狀況、她想再多勸慰她。 她想確認她還活著。 她明明只是想要對方活著。 墨仔告訴她林云澤還是有去社團活動,看起來沒什么異樣,至少還活著。她有種想將林云澤囚禁起來的衝動,最好用枝條將每一條肌rou都固定住,藏在沒有人能找到的深山里。讓她動不得、喊不出聲——這樣,她就絕無死去的可能。 最終卓華只是將自己定在原地,忍耐。 過了一個禮拜,林云澤晚上結束打工回到家時發現客廳的燈亮著,她猶豫了一會,最終仍打開家門。卓華慵懶地坐在沙發上,雙臂搭上靠背,一見到她便咧嘴而笑。 「歡迎回家!」卓華笑得燦爛,眉眼都微微地彎起來。 林云澤愣愣地站在家門口,身上還沾著打工處的油煙味,一身狼狽。第一個浮現的想法是——這不是她的卓教授。 明明是一樣的面孔、一樣的氣息,但卓華絕不可能這樣笑、不可能不說一聲就踏進她家。 這樣的想法釘入腦中時,卓華的膚色在她眼中瞬間轉黑,對方的氣場也變得盛氣凌人,只有面孔依舊。林云澤后退一步,握緊了手中鑰匙,「你是誰?」 對方無奈地嘆了口氣,往后倒在沙發上,「真是沒用啊,現在連人族都能看破我的幻術了。」 短短一句話,林云澤已經大致掌握眼前的狀況。頂著卓華面孔的妖族站起身,將雙手在胸前交疊,規規矩矩地對她行禮。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初次見面,我名為狃執,也算是你的舊識。」 他抬頭時一笑,讓卓華的面孔變得邪氣,同時卻充滿魅力,「知道我的意思吧?不過你沒認出我,是因為卓華不敢讓你知道真相嗎?」 林云澤在看到如此邪魅的卓華時失了神,很快又提起精神,「什么真相?」 他伸指比向她,「你的臉上,有疤吧?」 林云澤一下忘了自己總是戴著口罩,伸手摀住傷疤的位置。 「哼,是吧?聽說你看了一些前世——你難道不好奇,為什么每一生的你,臉上都帶著疤痕嗎?」 除了河以外,穆仁和洛屏安都因故而傷到臉,而且硬要說的話,確實也都是在臉上留疤后開始發生不幸的事。而河在擋劫后就死了,根本沒機會留疤……她只消思考幾秒,冷靜回答,「是天罰。」 是天罰的記號,林云澤暗自推測。這么丑的記號還連帶著還能成為不幸的一部份,這天道算得精妙。 「是啊!可憐的人族,莫名其妙就背負了沉重的懲罰,這怎么行呀?一點都不合理啊!」狃執皺著眉道,「卓華的劫本就該由她自己承擔,推給你這無辜的孩子,太不像樣了!」 「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的盟友。」狃執將手掌放在心口,表情誠懇,「我曾試著助你擺脫天罰,只可惜我修為不足,被卓華封印……唉,害你直到今生仍在受苦,實在慚愧。」 「擺脫天罰?」林云澤一下豎起耳朵,「那是什么意思?」 「你之所以要遭受這么多苦難,不就是因為你續了卓華的命嗎?既然如此,要停止天罰的方法很簡單——讓卓華去死,讓她的命歸于天,這天道也就沒有罰你的理由了呀!」他說得認真,甚至帶著笑意。 「當然了,現在被封在她身體里的我也會一起死去,但反正我已經是這副不像話的德性了,一死能成全你今生幸福,那也是值得。」 聽到這番話,林云澤一下矇了,先無論真偽——要她想像卓華死去?那個妖族是如此柔軟堅韌,實在是過于荒謬。 但若是真的呢? 就算是真的,她的不幸也已經發生了,卓華就算再死九次也不能將她的父母起死回生。 是了,事情已經發生,她又能怎樣?她不能阻止河去擋劫,也不能回到過去讓爸媽那天不要開車出門。 看到她的表情,狃執嘆氣,用滿是心疼的語氣說,「卓華向來擅長營造自己是好人的形象,你可要睜大眼睛看仔細了呀。你想想,她一個高高在上的妖族,怎么會對你的不幸有責任感?甚至還自尋麻煩追到來生?」 不是她把卓華想得很壞,只是以卓華在第一生的表現而言,的確很有可能根本不會在意河接下來要面對的苦難。 她才意識到,目前只看過三個前生,還有五段不同的人生曾跟卓華有過緣分、還有很多未解的困惑等著她追尋。 還不夠,她還需要知道更多。 毫無徵兆地,屋外傳來吼聲,像獅子在吼叫般響亮有力地震動墻壁。接著窗戶被一龐然大物撞碎,發出四散脆裂的框啷聲,林云澤抬起手臂擋了擋,墨仔裹著銳利的玻璃碎片,右手食指朝天,往狃執胸口撞下去,而后被彈開的也是小狗崽。 狃執不閃不躲,站著接下這一記,很快他的皮膚便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轉白。他以怨毒的眼神注視墨仔,然后又幽幽看向林云澤,「看吧,他們急了。」 說完這句話后他的樣貌已完全變回卓華的樣子,軟軟地向一旁倒下。桃桃跟在墨仔身后進屋,立刻衝去接住師父。 墨仔則毫不猶豫地過來關心林云澤,他一發現師妹陷入幻術中便知道大事不妙,于是火速趕到林云澤家中,果不其然發現了狃執的蹤跡。 他拉起她的手,著急地上下打量,「傷到哪里啦?」 她搖頭,并微笑著說了沒事。再往他身后看時,卓華已經靠自己的力量站著,姿態直挺猶如枝干。 桃桃低聲和卓華說了些什么,卓華點了下頭,接著小心地偷瞥了她一眼,卻正好與她對上。 她上前一步,昂著頭,平淡地問,「狃執是誰?」 卓華直視著她的雙眼,她卻能從中看出一絲畏縮,就像夜空中的烏云一樣難以察覺。 「我們有些私人恩怨。」卓華道,「狀況不佳時他就會跑出來作亂,讓你受驚了,十分抱歉。」 狀況不佳。而林云澤自然猜得出來這是因為自己,她表情淡然,「他剛才告訴我,只要你死了我就不用受天罰,這是真的嗎?」 「荒謬!」桃桃還在因為自己中了幻術被狃執套話的事而愧疚,心急地想幫師父說話。 卓華一抬手將人制止了,不疾不徐地反問,「你認為,他說的是真是假?」 她故意回答,「我不了解天道,但我覺得他說的有點道理。」 她聽到墨仔在背后倒抽口氣,心里隱約愧疚。 「那么,你想要我死嗎?」卓華平淡地說,彷彿她不是在談論自己的生命。 「不想啊,就算你死了,我爸媽也回不來。」林云澤乾脆地回答,「不如說,你活著我至少還多了一個可以依靠的對象,這樣對我比較好吧?」 「就算將來還有無數磨難,你也不想要我死么?」 「你既然來到我的身邊,代表著你打算幫我化解未來的苦難,不是嗎?」林云澤勾勾唇角,眉眼間的信心是如此熟悉。 小小一個人族,卻從以前就特別擅長拿捏自己。卓華低頭看著林云澤無所畏懼的眼神,不禁再一次地懷疑到底是什么讓自己落入這般境地。 「你信我?」 「老實說?半信半疑吧。」她抿了抿唇,嚴肅地說,「華,你還得再讓我知道更多——就先從你到底為什么要追尋河的來生開始,怎樣?」 她的初衷是什么?卓華記得當初那種一口氣嚥不下的感覺。渡劫后數年,她仍常回想起膽大包天的小野人,想到她為了幾顆山李痛哭流涕的模樣,以及面對天雷時的無懼與淡漠。 卓華生來驕傲,自靈識啟蒙后便覺得這世上只有她還未去了解,而沒有她無法學成的事物,成仙大道不過爾爾。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挫折,她苦思數年仍無法理解,為何人族能主動赴死,一句話都沒留下。 「我只是想證明自己力可敵天罷了……」是真,也是假。人心與利益的邊界模糊難辨,又有誰能分得清?卓華沉著嗓子,「天道不公,我偏要改命,讓你善終。」 「真有你的風格啊。」林云澤瞇了瞇眼笑道,「我就先信你吧。」 堂堂一個妖半仙,竟為一句話而感到松了口氣。 她稍微俯身,緩緩握住林云澤的手掌,「請你信我。」 「人各有命,命由天道安排,一生注定。」卓華小心地說,「你的父母亦是命中本帶死劫,就算你并未投胎作為他們的女兒,這項死劫依舊逃不掉,與你沒有關係。」 卓華的意思到底是要她相信自己是好人,還是要相信父母的死不該由她來背鍋?林云澤嘆氣,「知道啦。」 「唔……我也并非對你的雙親見死不救。」卓華微微皺著眉給自己辯解,「只是我找到你時,劫難已經發生,無力挽回……」 「這是真的,我可以作證!」墨仔插嘴道。 「知道啦。」林云澤輕輕地回握卓華的掌心,冰涼而柔軟。 狃執說的話不無道理,但卓華是她的師長、她的少布……卓華可以用幾百年的時間追尋河的來世,那么她也能再多等幾個月,等回憶的果實長成,了解全部的糾纏與真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