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參.天罰
河從未將落難差點死掉的事告訴華,風過無痕,時歲流轉。日子嚐起來就像燒開過的水,無滋無味。 對河來說是如此,對華而言這時間卻如同浪潮,一日一日地將她往懸崖前推。 「你該下山了。」華突然說。 她上次去山下補給不過是半個月前的事,還遠遠不到該走的時候。河愣了愣,「你還想趕我走?」 「衣破了,幫我弄新的。」 「拿來我幫你補就好。」河笑著,就要走過去脫人家衣服。 「下山去換新的吧。」華嘆了口氣。 河停下動作,手懸在空中后又放下,「怎么了?」 「你下山需要三日路程。」華自顧自地說,「在外頭逗留兩日再回來。」 河沒有同意,只是盯著華看。隔了好半晌華終于忍不住開口,「行,我該渡劫了,你能懂什么是渡劫嗎?」 華總是用嫌棄的態度說話,可那也掩飾不了她提到渡劫二字時的憂心,「反正這天道要落下災難于我,我在此靈氣薈萃之地苦修數十載,便是要以天地靈氣助我渡劫。你待在這會被殃及,所以先去避禍,懂吧?」 「你能渡過嗎?」 「廢話,我自靈識啟蒙已有兩百年,鋒芒正盛,就算是天道也未必能教我屈折!」 河可搞不懂兩百年對妖族是多是寡,「渡不過會怎樣?」 「大不了重墮輪回,有什可懼!」華發下豪語,滿是傲氣。 河笑了笑,將小刀火石等必須工具打包了,爬到隔壁山頭上扎營,從這里還能隱約看見自家的茅竹屋頂。華肯定知道她沒老實出山,不過她待到傍晚也不見有妖來趕她。 前兩日風和日麗,與平時無異。第三天日正當中時,忽然颳起連綿勁風,好似要將方圓幾百里內的云卷積于此,一開始河只道要下雨了,收拾東西準備回營。這黑云愈積愈多,卻不見一滴水落下,只有轟隆雷聲不停醞釀。 突然間一道巨雷劈下,電光亮得她眼前一白,閃電精準劈到她家的位置,雷聲在山谷間不停回盪。 河才明白這就是華口中的渡劫,她震撼得杵在原地無法動彈。 烏云不散,隔了許久又是一道雷。河躲在營地里扳著手指去算,用完一隻手后她開始坐立難安——就算華總是驕傲地表示自己無所不能,她終究是血rou之軀,原身的桃樹也挨不過這么多雷擊。 雷電的間隔很長,河拔開腿腳向家的方向跑回去。華正坐在屋外空地,姿態與平時修禪無異。也許是感覺到她的存在,她還隔得老遠就聽華怒叱,「滾開!」 話說完,又是一道雷劈下。河閉上眼在原地蹲下,待震動與耳鳴消散后仍走到卓華身前。 顯然華連站起來驅趕她的力氣都沒有了,咬牙切齒道,「你在干甚么!」 「你真能渡得過么?」河平靜地問道。 「與你無關,滾!」華憑空一掌,地下忽然鑽出許多藤條將她腰捆住、甩飛出去,這一飛直接落到山谷,被大量柔軟的青苔與枝葉接住。 河繼續扳著手指算數,當她又用完兩隻手后,下道雷遲遲不落,烏云卻仍在聚集。她明白這劫難接近尾聲,遲遲不落是蓄力待發。 于是她又爬回山腰,白發的女子化為一棵桃樹,枝葉落盡,焦黑不堪。 云上雷聲仍隱約作響,河卻毫無懼色,走到桃樹旁蹲下,對著焦炭似的樹干喃喃自語,「你不是說你能渡的么?」 樹根的地方還有一枝堪稱完好的嫩芽,河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樣脆弱的小芽絕對撐不過一次雷擊。她伸指輕觸芽尖,華的聲音憑空傳進腦袋里。 救救我…… 驕傲的、一丁點示弱都不肯的妖族,正向她求助。 「不是重墮輪回也沒關係嗎?」 華好似沒有了意識,只是不停重復呢喃著——心向生,縱使拋棄原則也要掙扎。 河抬頭看了眼漩渦狀的云,又低頭垂眼看著華。 人族生命不過數十載,化作煙塵白骨,了無痕。是不是用她這微不足道的一輩子去換妖族千年壽命,會更有價值呢?來日華得道成仙,說不定還會將她的身影銘記至永遠。 華啊華……總是冷著臉說不中聽的話,又會把她的糧食吐掉,說起來實在不算個好同伴。但華若是死了,她可就又是孤身一人。 她又想到,就算華成功渡了劫,也沒有理由繼續待在這深山中,最終都是一樣的。從今往后,她得一人與山為伴。 河在華旁邊側躺,身軀輕輕覆蓋其上。 等華再恢復化型后一定會很錯愕吧?人與妖無法互相理解,河也不明白永遠的壽命有什么可追求。 雷鳴轟隆,愈發密集。 「算了吧,華。」河仍能聽到華求救的聲音,她輕嘆如同哀鳴,「只管修你的道,不要回頭。」 天雷劈下的下個瞬間,林云澤從床上跳起來,掙扎間滾到地上而不自知。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肌rou劇烈地震顫、痙攣,好像要將她扯得四分五裂。 她聽不到自己已經疼得慘叫出聲,隨后強壯力量從背后將她擁抱,固定在柔軟的懷中,溫暖自背后傳進體內,安撫了抽痛的肌rou。 她想起身為林云澤,第一眼見到卓華時,心臟那樣灼烈的疼痛——那根本就不是一見鐘情該有的感覺,她怎么會錯認? 那是被天雷貫穿的痛,過了百年仍馀波盪漾,她現在才明白。 咬著牙等待疼痛的感覺消散,此時天色未明、室內昏暗,她弱弱地掙扎翻身,將臉埋進卓華肩窩,試圖找個能支撐自己的位置。 她開始有點后悔吃下孟茴了,如果她只是個對教授抱有好感的大學生該有多好?就不用感受河一心向死的孤獨,以及對華,淡漠又復雜的感情。 良久以后,那疼痛好像是場錯覺,林云澤只感覺全身虛疲。 「疼嗎?」卓華剛才用身體接住她,此時她正趴在人家懷里,卻無心起什么齷齪的思想。 她點點頭,心底冀望著對方的愧疚能再記久一些。 溫暖的感覺自卓華身上傳來,愈發強烈,她才意識到對方似乎正用法術在安撫她。卓華的手在她的后腦勺輕拍,一邊用低微的聲音說,「對不起、對不起……」 河死前分明是從容淡然的樣子,林云澤卻覺得那段回憶在靈魂中衝撞,一點也安分不下來——也許,真的太痛了吧? 華的道歉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隔了許久林云澤才輕微地搖頭,「又是我自己去送死,你也別道歉了。」 輕拍著頭的手猶豫了,華也沉默不答。 林云澤抬起頭,見卓華抬起嘴角,柔聲問,「還疼嗎?」 她終于搖頭,卓華緩緩撐起身,直接將她抱回床上坐好。 「看來此次孟茴效果過盛,讓你受苦了。」卓華溫言溫語,「要用早飯嗎?如今我也會準備些簡單的吃食了。」 林云澤嗅到一絲不對勁——卓華在轉移話題,她在緊張嗎? 「或著讓墨仔去買些吃食……」 「華?」她打斷對方,用篤定眼神注視卓華,「你還有什么沒說的嗎?」 她回望進那雙眼中,好似能穿越連綿的時間長河,逆游至千年以前,再次地與她相遇。妖族輕嘆,這人族一回想起前生,便開始有方法拿捏住自己了。 百年的劫就這么渡了,華渾身赤裸跪坐在地,茫然看著身旁地上焦黑的尸首。 困惑不解,還有存活下來的釋然在華的腦中兜兜轉轉。 在她身邊礙眼了幾十年的人族,為她擋下天雷,死了。 天空晴朗無云,華仰著頭發呆,許久以后才動起身。河總是固執地守在她爹為她建的家里,于是她便照著人族的習俗將河原地埋葬。她穿上河的另一件衣服,上頭縫縫補補的針線已成了人族遺留的痕跡。 華化風飛行,轉瞬間便出現在千里外的古寺。 穿著黑袍的男子正杵在門口,顯然等待多時。華落在他面前,低頭一拜,「師父,弟子已成功渡劫。」 嚴正哈哈一笑,爽朗道,「好啊華兒!前陣子嚴茨卜你一掛,兇險異常,還道你命數已盡。小子這次可吃鱉啦哈哈!」 華的表情依舊淡漠,回到家后接風洗塵,換上交領寬袖的袍子,與師父及師叔二人同坐而談。兩個師長蓄鬍長發,面相一致,原乃雙生,華是兩人共同教養的后輩,關愛倍盛。 華細細地將修練渡劫的過程道來——她為了爭靈氣泉眼打過幾架,結了一些仇,甚至一度被打回原身。 最重要的是,有個叫河的人族替她死了。 人族的命在妖族眼中確實不怎么重要,嚴茨聞而一笑,「哈,我的卜算果然不錯,小姪的兇數足以致命,不過是被那人族擔下了。此非天命,乃是人為,非卜卦所能知之。」 嚴正點點頭,「華兒過往修練過猛,天道本就該給你排更兇猛的劫,此次出行修煉,得此機緣逢兇化吉,實屬大善。」 華一頷首,「晚輩有惑。師父師叔曾說,各人命中劫難需由個人渡,為何她能替我擋劫?」 「嗯……天道安排本應如此,尤其小姪已知天雷便是你命中劫,更需自力自強,否則師叔我當初怎會勸你獨自下山?」 嚴正接口,「她替你擋劫,便是違逆天道,此乃背常之舉,天道自會罰她。」 「何種天罰?」 嚴茨淡然道,「九生坎坷,不得善終。」 華瞠目結舌,「她只是無知人族。」 寧靜中扣扣兩聲,是嚴茨將茶棧放回桌面,「天道無情。」 華低頭沉思一會,「是天道不公。」 嚴正嚴茨二人相視一眼。嚴正悠悠開口,「妖族的靈魂由天劫磨練,人族的靈魂透過輪回錘打。所謂九生不幸,不過是加大力道罷了,那人族的靈魂也能更快修得大道,早日成仙。」 「謝師父開釋。」華本能地回了這句,可師長二人都能從她思考的表情看得出她根本沒聽進去。下句華又問,「可她為何要替我擋劫呢?人族難道不惜命么?」 「有人妄圖長生不老,有人棄之敝屣,僅此而已。」 「九生不幸,不得善終。」林云澤低聲將話重復一遍。 天色已明,兩人各坐在茶幾一邊,相隔遙遠。卓華握著一個馬克杯,雙手手指緊扣。 「是的。」卓華喉頭一滾,「后來我尋得可以探知來世的方法,便……像這般,追尋你的來生至此。」 林云澤卻沒聽進后一句話,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所以,在我身上發生的不幸,都是因為我救了你。」 卓華心中一顫,張口竟發不出聲來。 「所以,都是因為我幾百年前的自作主張,才會害死我爸媽,是嗎?」 --